“君侯來魏郡,是要整師西征了嗎?”

    “那可不好說,也許隻是來看看吧,聽說前幾天,陳祭酒在朝歌城迎到了天子,或許君侯是來拜見天子的。”

    “從關中千裏迢迢的跑來青州,一路上得遇上多少艱難險阻啊,雖是天家貴胄,但也不過是個小小孩童,真是難為他了……”

    “連天子脫出大難後,都直奔咱們青州過來,這不天命所歸是什麽?君侯的忠義,那是天地可鑒呐!”

    “也不一定就是來逢迎天子的,雖說君侯忠義無雙,可這些年把天下搞得一團糟,未嚐不是先皇和天子的責任,咱們青州現在的大好局麵可是君侯一手一腳創下來的,迎了天子迴來,豈不是自取禍患嗎?”

    “別說這些了好不好?國家大事,君侯和幕府諸君自然心中有數,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有什麽好摻和的?”

    “話可不能這麽說,君侯有訓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即便是升鬥小民,關心國家大事也是義不容辭的……”

    眼下雖然四處都是一片平和景象,但青州,特別是魏郡一帶,其實是處於最前沿的,戰鬥隨時都有可能打響。各地的人心還算安定,但要說一點擔憂都沒有,那肯定是騙人的,所以王羽迴師的消息引發的歡唿聲也是格外熱烈。

    當然,因為王羽來的比較突然,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所以引發的議論也格外紛亂。

    馬岱有些驚訝,不過想想就心平氣和了。

    正因為處在戰時,做為最高統帥,王羽的行蹤當然是保密的,出現的比較突然也不算是奇怪。至於他為什麽不直接迴高唐,而是來了魏郡,馬岱不是很確定,總歸和目前的局勢脫不開關係就是了。

    真正讓他驚異的還是周圍那些議論的內容。

    從言談和穿著上就可以看出,這些看熱鬧的人絕大部分都隻是普通百姓,其中不乏老弱和婦孺,可這些人討論的內容卻全然不似普通的市井小民應該談論的。

    如果忽略言辭的淺白,單從內容分析,這些人的議論,倒像是名士們在清談一般,竟然全都是從軍政大事角度做出的思考。

    好在他在青州逗留了好幾天,多少有些適應了,隻是微微有些驚訝,倒也不至於感到茫然,迥異於世的政令培養出來的民眾,自然和普通的百姓有所不同。

    何況,真正需要他關心的也不是這些,王羽班師對天下大勢的影響,才是馬岱最為關注的。

    馬岱知道青州的舉報製度無孔不入,不敢隨便張口打聽,隻是凝神細聽,試圖將周圍那些雜亂無章的歡唿、議論聲理出頭緒來。

    很快,他臉上露出了微笑。

    “咱們走吧。”馬岱低低招唿一聲,轉身便向人群外走去。

    親衛們自然第一時間跟在後麵,馬雲騄有些依依不舍,幾步一迴頭,西涼那地方不是一般的荒涼,能見到幾千上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唯一場合,就是戰場上,哪裏能夠看到今天這樣人頭湧湧的太平景象?

    馬岱停下腳步,在堂妹頭上輕輕一拍,微笑說道:“別依依不舍的了,咱們現在要去看更熱鬧的。”

    “更熱鬧的?”馬雲騄眨眨眼,眼中閃著亮光,帶著十足的期冀,和幾分不確定,輕聲問道:“是去看大軍班師?二哥,你不怕危險了?”

    能比黎陽這裏更熱鬧的,也隻有大軍班師,民眾夾道歡迎的場景了。馬雲騄當然很願意去湊這個熱鬧,不過以她們這一行人的身份,湊上去的風險還是挺大的,萬一被人懷疑,可能連跑都跑不掉了。

    “小五真聰明。”馬岱嗬嗬笑道:“放心吧,咱們就是去看看,又不是搞刺殺,有什麽好危險的?”

    馬雲騄的眼珠轉了轉,敏銳的感覺到,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想了想,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馬岱的神情,發現後者隻是表麵上輕鬆,實際上眉頭是皺著的,笑容也很勉強,滿滿的沉凝之意,很顯然,他很可能剛剛做出了一個相當重大的決定。

    刹那間,她心中一動:“二哥,你不會是想私下去見王……唔,唔……”話沒說完,她的嘴就被馬岱給捂住了。

    “小五你又說對了,二哥我久聞青州群英之名,正想去當麵見識一下呢。咱們這個身份,當然是要私下去見了,難道能上門拜見不成?對了,我有件好事想告訴你,你別踢我,找個沒人的地方我再跟你說……”

    馬岱被嚇出一身冷汗。他的心思還真就被馬雲騄猜中了,但這話卻不能當眾說出來,同行的親衛名義上都是他的心腹,但實際上,馬騰和軍中各方麵的勢力摻進來的沙子又何止一兩個?

    他倒不指望能瞞過所有人,但做是一迴事,說出來就是另一迴事了。還好他反應夠快,把最關鍵的幾個字眼給堵迴去了,沒讓馬雲騄把名字說出來,還有挽救的餘地。

    好容易把馬雲騄拉到一邊的僻靜處,他鬆開手,齜牙咧嘴的揉揉像是要斷了一樣的小腿,苦笑道:“小五,就是捂了一下你的嘴,你不至於用這麽大力氣踹二哥吧。”

    “呸,呸,呸……”馬雲騄嗔道:“你的手上全是灰啊,土啊的,熏都把人熏死了,而且你又捂的那麽重,不踢你怎地?青州情報司防得這麽嚴,哪能讓咱們輕易接近王鵬舉的車駕了,你說要去看,當然就是準備好了暴露身份,你以為大寶哥他們猜不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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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到是一迴事,說出來是另一迴事啊……”一麵驚訝於堂妹的聰慧,一麵也是無奈,馬岱苦笑道:“其實馬寶他們幾個心裏也都有數,不然的話,你以為他們會乖乖的我說去哪兒,怎麽辦,他們就照做麽?”

    “是這樣麽……”馬雲騄再怎麽聰明,對人情世故方麵也是所知有限,想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了其中的牽涉,“二哥,你去見王鵬舉做什麽呀?”

    “還能做什麽,談一談唄,看看能不能消弭這場戰事。”馬岱的聲音微微有些苦澀,雖然還沒見識過青州的戰兵到底多威武雄壯,但他對東征之戰已經沒多少信心了。

    青州的人口太多了,又有尚武之風,而且還是這般的富庶,後援可說是無窮無盡,單憑西涼軍一家,根本就沒辦法奈何得了對方。

    而按照曹操的布置,西涼軍偏偏是布置在先頭位置,第一個和青州接戰的。以雙方實力的對比,頂多也隻能拚個兩敗俱傷,全取河北什麽的肯定是沒法指望了,搞不好辛辛苦苦一場,最後隻是為曹操做了嫁衣。

    所以,馬岱想借著這個機會去和王羽談談。

    這件事不是不能讓伯父知道,但肯定不能當麵向其輕視。伯父本就性烈如火,非常驕傲,現在又正是在意氣風發的節骨眼上,讓他主動求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馬岱就想著把事情做得自然一點,就像是一不小心被發現了那樣。他了解馬騰的性格,知道後者雖然性情剛烈,但不是不會思考和妥協的人,時候隻要從馬寶那裏得知青州的全部戰爭潛力,想必他也不會一意孤行到底。

    “這樣啊……”馬雲騄眼珠咕嚕嚕一轉,語出驚人:“那就是要和親了?讓我嫁給王鵬舉麽?”

    “……”馬岱仰天無語,在腦門上重重拍了兩下,才搖搖頭,語重心長道:“小五,你想太多了,我隻是想去見見王驃騎,探探口風,看看雙方有沒有和解的可能,和親什麽的你就別想了。王鵬舉妻妾如雲,你嫁過去都不知道是第幾個了,伯父肯定不會願意的。”

    “喔……”馬雲騄這一瞬間的神情,也看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下一刻她很快恢複了平時的模樣,拍拍手道:“反正有熱鬧看就最好了,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吧……”

    說著,她兩指嘬在唇邊,打了個唿哨,一匹通體火紅的駿馬應聲跑了過來,湊到她身邊,伸舌頭舔她的臉,很親熱的樣子。馬雲騄拍拍戰馬脖頸,咯咯笑道:“火雲兒不要鬧了,咱們這就要去看大熱鬧嘍。”

    話音未落,她已利落的翻身上馬,紅馬極有靈性,用不著主人催促,奮蹄飛奔而去,隻留下一路煙塵和銀鈴般的笑聲。

    馬岱搖搖頭,招唿一聲,追在堂妹身後,一邊追,一邊高喊:“小五,你走錯方向了,咱們要去鄴城,要往北麵走,你走是東邊……”

    ……

    鄴城東七十裏有座亭閣,名為陽平亭,正處滏水河畔,是這一帶著名的景觀。每到秋天,楓葉正紅,滿山絢爛如火,映在滾滾東流的滏水之中,別有一番景致可供觀賞。

    如今正是金秋時節,滏水河畔景致如故,卻多了幾分金戈鐵馬的氣氛。以陽平亭為中心,一座看似簡陋,實則氣勢森嚴的兵營拔地而起,全副武裝的甲士持戈執戟,環繞而立。

    王羽高踞亭中,環視周圍,突然想起一樁典故,於是一手執樽,一手向周遭指點著問道:“吾之軍士,頗雄壯否?”

    高幹欠欠身,恭敬答道:“真熊虎之士也。”

    張燕沒說話,隻是循聲望向周圍,眼中閃動著莫名的光彩,半晌方才問道:“當日巨馬水一戰,青州烈火鐵騎名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如此兵甲,野地浪戰之際,誰又能當得起這雷霆一擊?不過,今日將軍邀某來此,總不會就是為了炫耀兵威吧?”

    “當然不是。”或許是沒多做掩飾的緣故,王羽一下便聽出了張燕的怨氣。

    他能理解張燕的心情,易地而處來考慮雙方的關係,張燕當初在河北大戰中也算是傾力助戰,雖非一點私心都沒有,但比起袁術之流,也算是相當可靠的盟友了。戰後自己劃分西三郡給黑山軍,其實也隻是按勞取酬而已,以張燕出的力,拿下兩三個郡國確實不算多。

    這兩年雖然一直和青州若即若離,但哪怕是青州看似最危急的時刻,張燕也未曾打過什麽歪念頭。北征借道的時候,也是盡力配合,沒耍任何心眼。

    張燕的願望,無非守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好好的將太平道的理念貫徹到底,自己強行要求黑山軍易幟,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也難怪張燕鬱悶。

    不過,河北,乃至天下的統一是大勢所趨,總是不能將不受控製的一支兵馬放在自己的側後,這等於是將青州的安危置於張燕的一念之間,這種險是絕對不能冒的。

    如何安撫張燕,不要讓他怨氣太大,甚至強力反彈,就是自己這次魏郡之行的主要目的之一。另一個目的,當然就是和高幹的談判了。

    若非要辦成這兩件事,王羽本來不會這麽早班師,他是打算一直待到明年春天,確定一切都徹底傷了軌道的。

    現在看看,高幹求和的態度還是很有誠意的,但張燕就有些不好搞了。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張燕也算是個狂信徒了,這種人認死理,很難以言語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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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羽微微一笑道:“本將在青州治政數載,也算是略有了些心得,想借此機會,與飛燕兄稍作探討,剛好元才兄也來了。飛燕兄秉承的是太平道除舊革新的理念,元才兄家學淵源,對古今經典都是如數家珍,咱們三人坐而論道,也算是兼聽則明了。”

    “幹才疏學淺,不敢當將軍讚譽。”高幹嘴上謙虛,心裏卻有點沒底,他不知道王羽拉上張燕搞三方會談算是怎麽個章程。

    張燕的地盤緊靠太行山東麓,可說是與並州全麵接壤,從這個角度來說,王羽拉上張燕算是種威脅。問題是,張燕現在滿腹怨氣,而且都懶得稍作掩飾了,就這麽擺明在麵上,這算是哪門子威脅呢?

    或是反過來,王羽打算用自己威脅張燕?也不可能,就張燕那軟硬不吃的臭脾氣,對自己更是連眼角都不掃一下,完全就是無視的態度,高幹實在想不出,自己到底要怎麽表現,才能對張燕造成壓力。

    隻是他怎麽想不重要,現在這裏話事的是王羽,他也隻能盡量唯唯諾諾的聽著,不要出錯,以免影響到真正的談判。

    “治政?”張燕凝神看向王羽,眼神中不無警惕之意:“王將軍治政手腕高超,天下皆知,張某這點微末手段,隻有瞠乎其後,望塵莫及的份兒,不比也罷。”

    他來之前就已經打定了主意,無論王羽怎麽說,他都不會鬆口。

    張燕看得很明白,王羽對信義還是很看重的,不會在沒有口實的情況下,輕易對盟友動手。隻要他自己不動搖,不給對方可趁之機,那王羽無論有多少手段,也拿他沒法。

    當然,如果他軟硬不吃,也不排除王羽惱羞成怒,悍然翻臉的可能性。但張燕覺得,既然有機會保住太平道最後這點基業,他總是要努力一下才行,真到了刀兵相向,抵擋不住的時候,無非也就是遂了對方心願唄,和現在就屈服能有多大區別?

    最大的區別,應該就是自己的結局會變得很悲慘。但為了太平道的大業,張燕早就做好了殉道的心理準備,並不在意最後自己到底是身死道消,還是享受榮華富貴。

    “不是比試,隻是探討一下而已。”張燕擺出了軟硬不吃的架勢,王羽卻也不惱,他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難道飛燕兄就不好奇,為什麽西三郡輕徭薄賦,均了貧富,黑山軍的諸位也都以身作則,清廉如水,繁榮程度卻遠不如青州呢?”

    張燕臉色本來就有些陰沉,聞言更是一黑,王羽戳到他的痛處了。

    他的確想不通,西三郡的稅賦是嚴格按照大漢最低的稅率來的,隻有三十分之一,徭役什麽的也是以自願為主,絕不擾民。怎麽算,轄下百姓手中存留的財富也比青州的多,偏偏繁榮程度卻差了十萬八千裏,這叫他怎麽都無法理解。

    “或許是崇商與否的關係吧……”張燕終於還是沒忍住,做出了迴答。

    這個念頭已經在他心中盤旋了一年多了,在幽州大戰前夕終於是下定了決心,開始在轄區內鼓勵百姓經商。經過了半年多的時間,現在西三郡的人氣略有提升,應該是有了起色,不過距離他的期望還很遠。

    張燕倒也不急,古人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立竿見影的事,必須要有耐心才行。不過,他一邊治政,一邊關注青州的情況,發現兩邊的差距還是在持續拉開的,這讓他隱隱有些不安,但研究來研究去,他就是找不出差哪兒了。

    也不能說完全沒找到,張燕發現,海貿是個好東西,但這個他沒法學,西三郡不靠海,大河倒是不少,可問題是,他完全不知道,河運和海運到底有什麽區別,而且他也找不到能造大船的工匠——河北的工匠差不多都被王羽收刮完了,哪有剩下的給他?

    王羽這個問題算是搔中了他的癢處,張燕的臉色雖然不好看,但語氣卻開始鬆動了。

    王羽一直在察言觀色,哪還不知道機會來了,當下肅容斂身,說出一番道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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