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梁的時候是盛夏,等迴到郢都,沒過多久天便轉涼了。去年很長一段時間熊荊都在軍中,今年相反,他一直在後方。前線戰事已是偶爾,蒙恬仍在秦嶺南麓憑借山勢負隅頑抗,為了節省火藥,楚軍一般炮轟,步步推進;楚巴聯軍則包圍了蜀都成都,勸降使者已經派出,相信不久就會傳來勝利的消息。


    這樣的時局熊荊自然變得無所事事,眼看著秋風漸起、菊黃蟹肥,他幾乎要感歎歲月靜好。歲月靜好是不吉利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是,他前一日剛想歲月靜好,後一日知彼司司尹勿畀我便找上門來。


    “臣見過大王,見過女公子。”勿畀我與淖信來不及等第二日視朝,兩人傍晚上燈時分來到城南小邑,這時候熊荊正陪著羋玹用膳。七八個月的肚子很大了,楚宮幾個醫者診尺都說是王子,寢宮深處的哀怨又加深了幾分。


    侍女小心攙扶羋玹退堂入室,等無關之人全部退下,熊荊迅速從和藹暖心的丈夫變成不怒自威的君王,他直視勿畀我,問:“何事?”


    “稟大王,秦人有異。”勿畀我不在乎熊荊的目光,正如他不在乎朝臣們鄙視厭惡的目光。


    “何異?”聽聞是秦人,熊荊目光才鬆懈了一些,讓勿畀我和淖信坐下說話。


    “秦人丞相府令,各縣邑逾兩千斤之秦牛皆征之。”小小謀士不知莊稼,要逾三千斤之秦牛,三千斤除以四,這可是七百多公斤,七百多公斤的牛即便有也很少。這項要求傳到國尉府,國尉府根據實際情況立即砍掉了一千斤,七百多公斤的秦牛很少,五百公斤秦牛就不少了。


    “兩千斤秦牛?”熊荊念著這個數字。他知道牛的挽力輸出比馬大,但不知具體大多少。


    “秦人養牛之縣約兩百,每縣一千即二十萬。”淖信道。他一直在熊荊身邊,知道楚國與畜牧商人段泉的馬匹貿易細節。“秦人無金購馬,故而廣征仆牛,此秦人伐齊之先兆。”


    侯諜傳來的消息是張蒼擔任太倉令丞沒幾天,又迴去喝人奶了(據說此人因為喝人奶活了一百多歲)。這表明秦人的攉金計劃全然失敗,加上產金地丟失,國內黃金被掠,府庫內可用的黃金變得很少,已無力外購馬匹。秦人無金購馬,但秦國的牛比關東諸國加起來還要多,大約有一百多萬頭。馬沒有牛管夠,這種情況作戰司不是沒有預計到。


    “仆牛?仆牛食量倍於馬,每日食二十公斤……[注32]”熊荊迴想起作戰司酈且給出的結論,如此說道。


    “大王,秦人仆牛重逾兩千斤,我國之牛不過千餘斤,弗能比也。”淖信強調道。


    楚國的牛要比秦國的牛小,且除了淮北縣邑以外,其餘縣邑很少牛耕,牛不是用來拉車就是用來吃。後世江南有水牛,但這個時代沒有,水牛推測可能來自山海經裏所說的犪牛。


    體重決定挽力,這點熊荊是清楚的,如果秦人仆牛每頭都在兩千斤以上,後勤上確要重新考慮。而這,也表明楚國貿易封鎖策略完全失敗。秦國國內有那麽多牛,這些牛可以替代、最少是部分替代挽馬,此勢必會增長秦軍的進攻範圍。


    勿畀我很著急前來稟報敵情,稟報以後也得明天才能在大司馬府討論,兩人告辭後,見男人有些悶悶不樂,羋玹擊起了築。


    四國大梁會盟不僅是與子錢家盟誓,四國之間也有攻守方麵的協商。趙國流亡,魏國卒少,兩國是胳膊扭不動大腿,唯楚國馬首是瞻。齊國不同,齊國元氣未大傷,咬死不予兵權,卻又希望三國能再次救齊,說起兵權齊人便說一大堆齊國若亡如何如何的廢話。


    齊國確實重要,齊國的存在對楚國、對趙魏都有利,但齊國一直想著左右逢源、置身事外,這是三國所不能接受的。趙魏皆與秦國血仇,他們最擔心的是和平,最希望的是勝利。齊國遊離的態度即便不促使楚秦間弭兵會盟,也會影響三國對秦戰爭的勝利。


    相談數日後,趙國最先罷議,魏國沒有跟隨趙國,而是與熊荊一起和齊國談到最後,齊人的固執下,商談最終失敗。四國會盟結果如此,眼下秦軍準備再次伐齊,楚國將如何?是急急忙忙再次去救齊國,還是仍由齊國被秦人打破腦袋,最終對自己妥協?


    “哎呀。”熊荊想到這裏時,擊築的羋玹叫了一聲。


    “何事?!”熊荊急忙上前將她扶住,有些緊張的看著她。


    “大王,他又踢我。”羋玹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撫在肚子上,唿吸變得急促。


    “踢你?”熊荊眉頭一結,犯難了。一邊是兒子,一邊是妻子,兒子還在肚子裏沒出來,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豎子、這豎子……”他氣道。“生下來先苔十下,以儆效尤。”


    “咯咯……”丈夫認真的樣子讓羋玹笑起,肚子裏的孩子還在踢,好在踢的沒有第一次重。她撫著肚子道:“乖孩兒乖孩兒,父王要苔你呢。不怕不怕,母親在、母親在。”


    羋玹轉眼就叛變,不過熊荊沒生氣,與去年相比,母性的光澤使得曾經青澀的女人漸漸變成圓潤的少婦,熊悍看著她說話的樣子有些發呆。


    “大王。”見丈夫直勾勾看著自己,雖已為人婦,羋玹也忍不住臉紅。上一次熊荊這樣看她還是成婚那一日。


    “再過三月,玹兒便真要做母親了。”熊荊舔了舔牙齒,表情複雜。


    “恩。”肚子沉甸甸的,羋玹的心也是沉甸甸的,這是滿滿的喜悅。


    “這豎子,”拉著妻子的手,熊荊撫著她的肚子,“這豎子未生下便如此調皮,長大還得了。”


    懷孕五個月後胎動是正常的,但胎動到讓母親哎呀直叫,醫尹也少見。好在這不是異動,五個月後每天早晚都會胎動,一開始劇烈,之後就慢慢平緩。


    “那也是大王的子嗣。”羋玹靠在男人懷裏,猶帶撒嬌道。“大王當年未齔便哄騙玹兒,說要給玹兒檢查身體。大王的子嗣……”


    當年的糗事被女人說了出來,熊荊耳朵突然發燙。自己也確實夠流氓的,十五的少女被騙得脫光了袒露眼前,任由自己上下其手,此事傳出去可真丟人,最少人設是要崩塌掉的。


    “咳咳……後悔了?”老熊臉皮厚,耳朵發燙還能鎮定自若的反問。


    “不悔。”羋玹搖頭,然而想到當年自己在男人麵前袒露身體,臉燒了起來。


    妻子的反應熊荊沒有注意到,想到秦軍即將伐齊,他說起別的事情:“十月天已大寒,不要再入城了,也要少出小邑。”


    “恩。”羋玹答應,她隨口問道:“是否又有戰事?”


    “你為何……如此聰明。”熊荊在女人鼻子上點了一下。“熬過這個冬天,秦國便要日薄西山了。三、五年內各國若無大敗,秦國必削。”


    去年秦國失去南郡南陽,今年再失巴蜀漢中,明年秦國便將走向衰弱。衰弱的頭幾年不能反戈一擊,秦國就要徹底衰弱下去,再也不是楚國的對手。


    站在天下權力的顛峰,熊荊能清晰的感受到時局的變化。他之所以這樣說,就是想告訴羋玹:最多五年,他就要與各國公主絕婚,娶她為王後。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順序是沒錯的。理順了自己,才能理順楚宮;理順了楚宮,才能理順楚國;理順了楚國,才能理順天下。熊荊不願以周禮治家、治國、平天下,但不是不以楚禮治家、治國、平天下。路線鬥爭之所以叫做路線鬥爭,正是因為路線不同,而非目的地不同。


    熊荊想法如此,可時局是否如此也很難預料。站在天下權力的顛覆,他能感受到時局的變化,也能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任何英雄人物都不能獨自對抗時局和命運,隻能順應。然而時局可以預見、可以依靠現有的力量竭力扭轉,命運卻是無常的。


    “秦、秦國會亡麽?”熊荊微微走神,懷裏的羋玹問道。


    “楚國若在,秦國不會亡。”看著女人,丈夫說的話讓羋玹想到那個曾經思考過的問題:誰是敵人?“可若楚國亡了……”熊荊轉而說起另一種可能,這是他最不想接受的可能。


    “玹兒聽聞楚晉亦是百年相伐,然其後兩國弭兵會盟。”仗著丈夫的寵愛,羋玹如此說道。“楚秦兩國,便不能弭兵麽?”


    “不能。”熊荊想也不想就搖頭。“楚國可以弭兵,秦國不能。”


    “為何不能?”羋玹好奇。“大秦君王至高無上,大王說幾便是幾,何以……”


    “秦國皆是官吏,官吏多因戰事而設而作,若無戰事,官吏何往?”熊荊笑問。


    “然若秦王知曉楚秦兩國實乃相互依存,當不再伐楚。”羋玹有些執著。


    “不攻伐,官吏養而無用且日漸貪婪;裁撤官吏,官吏無食必然生亂反叛,秦王至高無上也無可奈何。他本就坐在幾十萬官吏頭頂,沒有官吏又哪會有秦王?”熊荊歎道。他說完不想妻子再問,遂道:“你安心養胎,產後再想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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