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郢郊已是芳草萋萋,繁花似錦,上巳將至,出城入城多是貴人的車駕。隻是與往年不同,這些車駕不是放置戈戟,就是立著幾根兩丈四尺長的钜鐵夷矛。車駕前後還伴著些身著甲胄的隨從仆役,這些人也舉著一根夷矛。


    這就是從縣邑陸續趕至郢都的公族子弟,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擁前唿後,更有的整整齊齊、列隊而行。每一支隊伍照例都有一麵寫有姓氏的旗幟:或書鄂、或書莊、或書屈、或書紅、或書沈尹、或書蒙、或書蒍……。旗幟迎風招展,伍卒甲胄鮮明,他們一入郢就引起眾人的矚目,隻是這些族卒從高庫領取兵器後,便全數前往芍陂,再也不在郢都出現。


    立於南門之外,獨行客對周遭熟視無睹,他隻看著眼前之人——此人正對著他頓首大拜,嘴裏喊道:“唐縣縣公之僕展篤,拜見鬥公子。”


    展篤的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獨行客見此不免有些無奈。“我並非氏鬥,亦非公子……”


    “公子曾於酒肆亮劍,又曾將寶劍市之飲酒。冥山劍奇特,非銅非鐵,又是殘劍,故而縣公聞之。”展篤細言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郢都,他是奉命來尋人的。


    “原來是此劍之故。”能叫出冥山劍的劍名,自然知道劍主人的曆史。“我非你口中說的鬥公子,你若想要此劍,給我十金,劍便歸你。”說話間,獨行客真把寶劍扔給了展篤,他也不索金,隻返身瀟灑而去,走了一段才傳過來一句話:“十金送至那家酒肆便可。不謝。”


    “公子要隱至何時?你若非若敖氏之後,又何以祭拜若敖氏先祖?”展篤捧著寶劍對著獨行客的背影大喊。“縣公聞你現於郢都,已在來郢途中……”


    獨行客越走越遠,展篤最後看到他的背影閃入人潮洶湧的南門不見。他沒看的是,步入南門的獨行客已是涕淚滿麵,兩側行人全都怪異的看著他。


    *


    “已備……,放!”沙啞的嗓子、赤紅的眼睛、滿是汙跡的甲胄。陳郢王城砲兵陣地,砲長莊季正高唿放砲。他剛剛喊完‘放’,遠處便傳來停止射擊的命令,這個聲音同樣沙啞:“大王有令,停止射擊!大王有令,停止射擊!”


    “停…射擊。”莊季失聲了。楚軍退入王城後,再也沒有湖澤保護,已是四麵接地,因此砲兵很多時候需要移動陣地。投石機重達五六萬楚斤,每一次轉移陣地都要了砲兵的老命,莊季的嗓子就是這樣喊啞的。


    “停……擊!”他又喊了一句,還是失聲。好在其他砲長都在喊停止射擊,如此轉盤才停止了轉動,盤內三個力卒已經累得沒有力氣爬出來,隻趴在盤裏頭喘氣。


    此時陣地已位於城牆後方四十步,如此射程才能達到最遠。這並不是一個安全的位置,城外敵軍的箭矢不時越過城頭,落在陣地上。城外敵卒攻城時震天的喊叫也透過城牆傳了進來。


    退入王城已有十數日,城外的嘶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沒有浸城的秦魏大軍再次使用輪換戰術,晝夜不停的蟻附,不予城內守軍任何喘息之機。正因如此,莊季不解大王為何下令停止射擊。這絕不是節約砲彈的時候,身後砲彈有的是,全是撤入王城時搶運進來的。


    “殺荊王!殺荊王!殺荊王……”砲彈一停,連綿不絕的鼓聲中,城外又傳來海嘯般的呐喊。手持戈矛的秦卒爭先恐後的奔至城下,冒著滾木擂石,踏著同袍的屍首,攀著雲梯妄圖攻上城頭。而城門之下,早已填塞的護城池上,偌大的衝車被秦卒急急推過,衝車第一擊便把城門撞得晃蕩不已,門上銅釘間用於防火的泥屑紛紛落下。


    “撞!再撞!”屯長高唿,他才喊了兩聲,一支從鑿門射出的箭便將他射倒。


    ‘砰——、砰——、砰——、’建鼓在怒響、士卒在嘶喊,一次又一次的撞擊中,城門發出的搖晃越來越大,城門內的楚卒則越來越慌,鑿門裏的箭羽已經是亂射,一些箭甚至飛過偌大衝車,射到了車後。


    “撞!撞!撞!”宛如屋頂的車蓋之下,銅索縱吊著粗逾四尺衝木,衝木的前端是一個猙獰的青銅撞首,近百名士卒的協力下,青銅撞首一次又一次撞擊在城門上。撞擊之處銅釘早就脫落,包門的銅皮已經深凹,可城門撞了小半個時辰都沒有撞破。


    “止!”另一名屯長忽然下達了停止撞擊的命令,但停止僅僅是一瞬,他隨即就喊道:“加疾也!加疾也!”


    此前因為急切,衝木沒有蕩到最高,撞擊的力度不夠。屯長喊止就是為了讓士卒將衝木蕩到最高,如此撞擊的力度最大。


    “砰——!”更沉悶聲音傳來,滿頭是汗的屯長再喊:“止!加疾也。”


    “砰——!”又是重重的一記,‘哢’的一聲,門後傳來楚卒的驚唿。


    “止!加疾也、加疾也……”不等屯長再喊,近百名士卒自己主動喊起。衝木被他們蕩到了最高處,然後人人用出全身力氣死命前推。“砰——!”衝車猛烈一震,那青銅撞首終於撞破了城門,卡在門上的破洞裏。門內的楚卒更急,破洞中射出一蓬密集箭雨。


    “城門破矣!城門破矣!”門內門外都在高唿,所不同是門內是驚慌,門外是歡唿。


    “報——!”令卒匆匆奔至旌旗之下,高聲喊道:“報大將軍,北城門已破。”


    “速速入城、速速入城!”蒙武想也不想便命令士卒入城,


    “報大將軍,”又一個傳令兵奔來,“東城門已破!”


    “東城門也破了?!”蒙武先是不可思議的表情,後又大笑:“難道荊人城門是楚紙做的?”


    “荊王多術,不可不防也。”一旁的衛繚建議道,他也覺得這麽快就撞破城門有些不可思議。“入城之前,懸門先需頂住,頂住懸門方可入城。”


    懸門就是千斤閘,守城一方最常用的戰術就是先放一部分士卒入城,再突然降下千斤閘截殺。


    “傳令:頂住懸門方可入城!”蒙武令道。他又看向王城城頭。城上還在激烈廝殺,但讓人詫異的是,城牆上並沒有多少駐楚卒,可己方不管湧上去多少人,都被那些楚卒殺死,而後拋下城頭。


    蒙武的命令立即傳到前線,負責東門的都尉白林看著城門內歡唿的衝車士卒有些不思議。楚卒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根本不在城門處死守。“切記,頂住懸門,方可入城!當心有伏。”


    “嗨!”城門大開,麾下的校尉好似餓狼看到鮮肉一樣急不可耐。好在白林的命令他們沒有忘光,校尉高聲大喊要頂住懸門。


    “殺荊王,封侯爵!殺荊王,封侯爵!”底下的士卒猛喊起來,衝向城門的隊列並不混亂。銳士、陷陣之士衝在最前,餘人舉著戰旗戈矛緊跟,大家呐喊著衝入那扇擊破的城門。


    “殺!”王城西門,魏軍可沒有秦軍這樣講究,他們擊破城門後一窩蜂的湧了進去。等擠過五六丈長城門道,剛出城門就發現前麵擠不動了,人群隻能轉向兩側。這時候士卒們才看見:原來城門外橫著一堵高牆,高牆對著城門口的牆上竟然用白色的蜃會細細抹過,蜃灰上畫著街道、屋宇、城內的天空。不靠近的話,任誰都也不出這原來是一堵牆。


    城門和畫牆之間寬隻有六七丈寬,湧入城內的士卒隻能沿著牆行向兩側。畫牆很長,走過城門這一小段,靠城牆這側忽然驚現一條兩丈多寬的壕溝。壕溝很深,裏麵遍插銳木,每當城上一名同袍滑下,便落在這銳木上戳死,壕內全是屍首,一些未死之人還在呻吟。抬頭再望高牆,這才看見牆頭靠城內的這側已削成一個陡峭的斜坡,同袍一踏上城頭就會站立不穩,慘叫著墜落下來。


    壕溝的存在讓道路變得更窄,但身後的士卒還在在不斷湧動,即便不想走,也會被人推著走。畫牆很長,一直延伸到另一麵的城牆。湧入的魏卒能看到畫牆上站著的楚卒,他們目光冰冷,看自己如同看著一堆早已死亡的屍體。


    “放!”城門之上,感覺到了時候的令兵忽然揮旗,城樓上準好好的滾木一同推下。還在看那幅城內風景畫的魏卒頓時被砸了個措手不及,眾人趕緊舉盾。可舉盾是無用的,城頭上又是一聲高唿,“點火!”


    ‘轟——!’帶著火焰的輕油直瀉而下,瞬間就把砸落的木頭點燃。


    “啊…啊……”火焰吞沒的魏卒一邊翻滾一邊大喊,肢體扭曲到了人類的極限。他們一會就沒有了生息,或強壯、或瘦弱的身體很快被烤出屍油,隨著木頭熊熊燃燒。


    與此同時,畫牆兩端一小隊高舉夷矛的環衛開始沿牆向城門推進。畫牆和壕溝之間寬不過四丈,隻能並排站立八個人,整個軍陣不過五排。人數雖少,可四十根夷矛可以一起前捅,他們一步步前進,每一步都踩踏著魏卒尚未完全斷氣的身體。


    殺戮,從來沒有這樣高效過。困於牆壕之間的魏卒仿佛是在排隊等死,即便他們冒死撲到了環衛身上,或者以命搏命用長兵反擊,銅兵打在钜甲也隻能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絲毫不能擋住矛手前進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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