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


    楚宮正寢,九鼎恭列、八簋敬陳。和著有些單調卻依然悅耳的鍾瑟,身為主人的楚王熊元作《嘉魚》以示對秦使的歡迎。這已是秦使至郢的第四日,心裏猶豫數天的熊元還是決定見一見頓弱,並以天子之禮待之。


    繁瑣的宴會之禮頓弱自然熟知,雖享天子之遇,他卻不以為然。在楚人看來禮遇是因為自己的好客,在他看來這實則是因為秦國的強大:試問天下列國,誰敢對秦國不敬?誰又敢怠慢秦使?便是‘病中’的楚王,也還是要親設宴席款待自己。


    “貴使明日返秦否?”熊元確實還在病中,隻是油盡燈枯的燭火般,因為危機而強撐不倒。此刻,他端著酒爵的手指是紫色的,爵中也不是酒,而是水。


    “正是。”頓弱飲罷相答。“寡君有命,九月當返秦,不敢有誤。”


    “貴使初次來楚,怎可居四日而還,他國若知,豈不以為寡人無待客之道。”熊元客氣著,“寡人欲請貴使多留數日,以盡我楚國之享,不知可否?”


    大王如此說,他坐下的太宰沈尹鼯立即附和道:“八月天旱,田畝焦渴。農人為引淮水決開河堤,前往貴國的道路已被衝毀,大王雖命息縣縣尹日夜修複,然仍需數日方可行走。貴使不如暫居郢都數日,待前方道路通暢,再行返國。”


    “哈哈!”楚國留客的道理非常牽強,以致頓弱笑出了聲。他看向不怎麽說話的令尹黃歇,問道:“敢問國相,楚國道路如此易毀麽?”


    “確實本官失職,請秦使見諒,請大王贖罪。”留住秦使是事先的安排,背鍋的黃歇不得不當眾道歉、當眾請罪,這讓頓弱笑的更歡。


    “敢問大王,可知我秦國律法嚴峻否?”頓弱跪立,揖向楚王。


    “寡人知也。”此時熊元有些尷尬,一國之君,為了挽留秦使居然扯謊,實在有悖為君之道。


    “大王既知,便應曉小臣返秦與否,隻要未見貴國大子入秦,我國皆要問罪於楚……”


    “無禮!”大司馬淖狡也在宴席之列,他本不願意以九鼎八簋、天子之禮款待秦使,此時見秦使直言問罪於楚,頓時忍不住斷喝。“秦國憑何問罪於我國?我楚人雖不複強,亦不可辱!”


    “楚國十年之內兩次合縱攻我,此便是罪。寡君念秦楚兩國百世姻親,數十年未有戰事,故命我入楚攜貴國大子以歸秦,而不伐楚。”頓弱斜看橫須怒視的淖狡,並不將其當迴事。“秦楚兩國是戰是和、是友是敵,全在大王一念之間。小臣已然說過,楚曆九月須見大子入秦,不入,必要問罪。此與小臣是何日返秦無涉。”


    “寡人……咳咳,”話已經說開了,熊元不得不重申之前的理由,他咳嗽兩記道:“寡人寢疾數月,病情時好時壞,大子入秦,國無本也,故不可入。”


    “小臣觀大王春秋正盛,何有病疾之患。”頓弱笑答。


    “大王確有心疾,心疾乃王族之疾。此疾難愈,唯在夏日有所緩。”沈尹鼯據實而道,但又不敢說的太明白,比如直言大王到了秋冬就要不行了。


    “太宰謬矣。大王萬歲千秋之日尚早,便如國相,國相年逾八旬,有心疾否?”頓弱笑著把話題轉到令尹黃歇身上,他也是王族,年逾八旬卻精神矍鑠,不由讓沈尹鼯再難分辯,氣氛一時尷尬。


    “珍饈美饌,瓊漿玉液,如此宴享,太宰言病疾實在不該。”子莫笑著說話了,“敢問秦使,我未至秦國,不知秦國可有此等美食?”


    “秦人質樸,不尚食享,隻言耕戰,未有此等美食。”頓弱答道。楚宮之美、楚食之享,他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方知為何如此盛名。然而,這又有什麽用呢?列國爭雄,憑借的乃是兵甲,而非美食美服。


    仿佛知道頓弱的心意,子莫聞言再笑,“我亦知秦國隻重耕戰,然雖重耕戰,也未有此物。”


    子莫說罷,示意廷外早就等候的兩個寺人打扮的甲士入廷。他們一人捧長劍、一人捧甲胄。其中,長劍有五尺之長,讓頓弱大吃一驚。須知,因為材質的關係,青銅劍全在三尺之內(69cm),常見的多在兩尺左右甚至不到,獨秦劍因製造工藝獨特而有四尺。五尺之劍列國皆無,此劍難道是複合劍(由兩塊不同硬度的青銅複合而成)不成?


    劍長五尺,樣式自然是楚式劍的樣式:圓首(柄頭)、劍莖粗圓而有雙箍,劍格(護手)之下,寬厚的劍身越往劍尖越窄,靠近劍尖三分之一處,刃身線條忽然收緊,使得本就寒光閃閃的劍鋒更顯冷厲。而楚劍劍莖上慣有的絲帛纏縛以及劍身上勾連不斷的雲雷明紋,又讓這件兇器具有譎怪詭異的美感。


    頓弱的目光被劍吸引著,甲胄倒未細看。子莫見此油然而笑:“此劍請秦使一觀。”


    五尺之劍不過115厘米,對後世來說並不算長,但在先秦實在是長劍。頓弱雖知自己的驚歎會讓楚國君臣得意,可還是忍不住接劍一觀。寶劍入手,給他的印象是如此長劍並沒有想象的重,再則是劍雖長,因為劍莖已加長、劍首、劍格又行加重,良好的配重下持握很是得力,毫無頭重腳輕之感,最後他又發現,此非銅劍,而是鐵劍。


    “劍長而美,不知利否?”頓弱把玩一會問道。


    “我觀貴使所佩之劍亦是寶劍,何不擊而試之?”以钜劍之利、钜甲之固震懾秦人是子莫的計策,現在計策正在施行,整個中廷隻他一個人在表演,餘者饒有興趣的旁觀。


    “小臣之劍乃寡君親賜,願與之一試,請大王恕小臣無禮。”頓弱站了起來,他本想手持自己的寶劍和鐵劍互擊,再一想又覺得不對,楚劍使用估計會有技巧,不如自己持鐵劍,楚人持銅劍。


    既要試劍,鍾瑟之音都停了,廷中輕舞的倡優也退到了一邊。頓弱之劍長幾近四尺。和楚劍相比,秦劍的特點是扁首,劍莖扁而長,無箍,形如蘭葉,劍身細長,除了沒有楚劍那樣三分之一的收緊,也沒有楚劍華美的裝飾,其與秦人其他兵器一樣,簡單、有效、質樸。


    五尺之劍劍雖不重,卻是太長,一米六左右的頓弱拿著它很不協調,而身著寺人打扮的楚軍甲士拿著秦劍則顯得極為英武,他對秦使揖禮道:“請貴使試劍。”


    “試之,試之。”頓弱用力舉起鐵劍,朝他斜劈下去。甲士則持劍反撩,兩劍交擊,聲似磬鳴。不出意料的,細長的秦劍上端被鐵劍削斷,因為交擊之力甚大,削斷自己佩劍的頓弱轉了一個身才堪堪穩住手中之劍。


    “秦使乃我貴客,你為何斷其寶劍?”子莫臉色一板,指著甲士問罪,他又拜向楚王,道:“大王,秦使遠來為客,雖是試劍,斷其寶劍仍屬不該。臣請將此钜劍賜予秦使。”


    “可。”套路是安排好的,楚王依套路而答。


    “大王,秦使之劍乃寶劍,钜鐵在我楚國乃尋常之物,楚軍將卒皆有之。臣請再賜我楚國钜甲予秦使,如此或可抵寶劍之萬一。”太宰沈尹鼯再道,說到‘钜鐵在我楚國乃尋常之物,楚軍將卒皆有之’時,他的語氣特別加重了幾分。


    “可。”熊元再次準允,不過他心中的惋惜直到秦使離開也未曾消散。


    “大王,明日請準秦使返秦。”秦使離開,諸位朝臣則未離開,自以為得計的子莫建言道。


    “大王,子莫所言甚是。钜劍之利、钜甲之固,唯有劍與甲到了秦國,秦人方可見之,後懼我楚師,不見則不知。”左徒昭黍附和子莫的意見。“而秦法嚴峻,九月未見大子入秦即要問罪,不如準秦使早日返秦。”


    “大王,城陽城尹項燕請大王速速征召縣師,以防秦師襲我。”宴會前淖狡就收到項燕所請,可宴會時不好相告。


    “大王,秦人知我有钜劍之利、钜甲之固,外又有趙魏之助,未敢問罪。”子莫反對,“若我征召縣師,秦人反罪於我,趙魏等國或將離心。”


    “大王,城陽城尹項燕者,楚之良將也。其言近日邊關商旅無故減少,若非秦將伐我,斷無此事。”淖狡大急,他不看子莫,而是看向昭黍,可昭黍隻是凝思,此人其實並不知兵,到最後,他不得不看向令尹黃歇,希望他能幫忙說些話。


    淖狡看向黃歇,楚王也看向黃歇。楚王也不知兵,二十多年來的慣性,讓他在猶豫的時候傾向聽從黃歇的建議。


    “為防不測,臣請大王速速下令召集縣師以赴城陽。若擔心秦人反罪於我,此舉可密。”黃歇不出淖狡所望,建議馬上動員縣卒。


    “善。”熊元鬆了口氣,在宴會前,鶡冠子就急告請他速發符節、召集縣卒,看來他和黃歇、淖狡想到一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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