鶡冠子的猜測完全正確,熊荊卻從盲目的激動中冷靜下來。這種冷靜讓他意識到另一個問題:戰略上看似可行的東西,往往因為戰術上不能實現從而最終失敗。


    戰略上,利用鐵路所帶來的動員時間優勢打垮別國是完全可行的。近代德法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都是如此。德軍總參謀部很早就在想辦法縮短動員時間,1870年在毛奇的督促下動員時間縮短至十八天,依靠與法國軍隊的動員時間差,德軍打了法國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戰前德軍總參謀預計法國動員時間為二十天,俄國為兩個月,德軍可以趁著這個動員時間差先擊敗法軍,而後轉身擊敗俄軍。正因如此,德國極為忌諱俄國日益完善的西部鐵路網,認為必須在俄國西部鐵路網竣工之前發動戰爭。而戰爭的實質導火線,正是因為俄皇下令總動員,這使德國正在失去法俄動員時間差優勢,一旦俄國完成、或接近完成動員,德國戰敗可期。在總體戰時代,動員既是宣戰。


    熊荊不懂冷兵器戰爭,但sc論壇的耳濡目染,近代戰爭知道的不少。戰國看上去是一場冷兵器戰爭,實際卻是近代國家總體戰的公元前版本。其差別除了冷熱兵器外,依賴的交通方式也存在差異:近代軍隊以鐵路為軸線運動,避免在鐵路線無法有效補給的地區交戰;戰國軍隊則以河流為軸線運動,不在河流覆蓋之外的地區決戰。


    秦國重視交通、修建馳道的原因,與德軍總參謀部利用鐵路爭取動員時間優勢完全相同。隻是,重視動員速度絕非秦國首創,而是魏國、甚至是鄭國那些小國的發明。他們地處人口密集的中原,交通也便利,軍隊較他國更容易集結,在別國軍隊未完全動員之前,便已占領重要的城池關隘、交通節點。


    楚國在戰國時期的軍事失利也與動員時間有關。地處人口稀疏的南方,加上河流縱橫、沼澤連片,動員時間本就與中原國家存在極大的差距,由此也造就了楚軍的一個顯著特點:善攻不善守。即便是攻,也僅能滅一些小國、奪敵國一些邊郡城池,畢竟沒有集結全國兵力;守就更不要說了,秦國不提,連吳國那樣的小國,三萬軍隊就能打到國都。


    帶甲百萬又如何,百萬軍隊有多少能在一場戰役裏與和三萬吳軍正麵決戰?吳師連戰連捷,麵對的不是數量少於自己的楚軍,就是數量雖多、卻倉促應戰的楚軍。


    一個軍事動員本就處於劣勢的國家,妄想以動員優勢擊敗素來重視動員速度、又處於河流上遊的秦國,實在是一件很違和的事情。並且,憶及近代德國鐵路動員史:‘……1870年8月,利用9條雙軌鐵路在15天內展開了35萬名德軍,平均每天每條鐵路輸送2,580人。44年後,利用13條鐵路在10天內將150萬人送至德國西部邊境,平均每天每條鐵路輸送11,530人。’


    窄軌馬拉鐵路即便有1870年德國鐵路的運輸效率,也需要九條雙軌鐵路之多,而以現在的鐵路造價,修築這麽多的鐵路絕不是楚國國力能夠承受的。


    真是白激動一場!


    “老師,學生覺得秦國正在……”熊荊答話之前腦中電光火石的否定了鐵路動員優勢論,他想到另外一個嚴重問題。


    “正在如何?”鶡冠子笑問,他剛剛麵見了楚王,言及自己的弟子趙國大將龐暖一定會盡早出兵助楚拒秦。


    “老師,學生以為秦國正在集結軍隊,下月初若不見學生入秦,便要攻來。”熊荊道。


    “為一質子而興兵,”鶡冠子撚了撚胡子,最終搖頭。“子荊有所不知,秦使素來如此,動輒以興兵攻伐為要挾,以圖他國屈服於秦國兵威之下。此次索你入秦為質,是為伐趙之先聲,故我斷言,趙必救我;不救,趙亡矣。”


    “若秦軍攻來如何?”雖然鐵路帶來的優勢不能使楚國擊敗秦國,但熊荊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情:戰國戰爭就是近代總體戰。然而父王卻未下達總動員令。


    “秦軍攻來?”生而知之的弟子預言了嫪毐叛亂,他的話不是童言。“子荊,秦國是可舉兵攻來,可對秦國有何益處呢?楚國若滅,得益的將是魏國和齊國,秦國占不到什麽好處。”


    “學生亦不知。”熊荊也懂得這層利害。“學生以為秦使四日、十二日之言很像、很像……”最後通牒在戰國是沒有的,可秦使所言活脫脫是份最後通牒。


    “學生想請老師敬告父王:為防秦師,應盡早集結調動縣卒於邊境,以防秦人突襲。”戰爭是因熊荊而起,熊荊如果當麵進言實為不妥。


    “子荊確以為秦師將大舉攻來?”鶡冠子神情變得很認真,看著熊荊說話。


    “是。學生正有此擔憂。”熊荊正色。“秦使於郢都駐留四日,四日後離開郢都前往城陽邊關,六百餘裏需時八日,恰好在楚曆九月的第一天進入秦境。學生以為秦軍已經集結待命,九月不見我入秦,當即攻來。縣卒為我楚軍主力,然若無父王符節,一卒甲士也不可調動,若秦軍攻來,我之奈何?”


    “若秦軍已集結,邊將也應有所察覺啊。”鶡冠子聲音低了下去,開始想秦軍是否真的攻來。


    “老師,秦法嚴峻,嫪毐叛亂此等大事,我們也是在數月後才收到消息。至於邊將……”熊荊頓時想到了洞庭郡,立郡幾十年都摸不清對麵秦軍的大致數量,秦軍集結如此隱秘而短暫的事情,邊將又如何能及時獲悉。


    *


    桐柏山下、淮水北岸,城陽城巍然而立。究竟是做過楚國臨時國都的城池,城陽的建置雖不算大、城牆雖不高,卻異常堅固。此時,半身著甲的項燕端坐於正殿中庭之上,下首站著一幹裨將、軍率,兒子項超則立於他右側,軍司馬彭宗立於他左側。


    “秦使郢都之言各位已知,關吏今日又報入關商旅無故減少。本將以為,大戰在即。”項燕聲音不大,一開口卻滿座皆驚。“然不知洞庭、夏邑如何,若僅我城陽如此,所斷無誤。”


    “將軍,秦師來攻,我兵卒不過三萬,當速請大王征召各縣縣師來助。”坐下諸將並非經驗全無,震驚隻是一瞬。震驚過後,當知秦軍真若攻來,調兵遣將才是當務之急。


    “將軍已請大王速召各縣縣師來助,有飛訊在,今日大王便可知悉城陽軍情。”項燕環視諸將,並不著急答話,是軍司馬彭宗代其答話。他口中的飛訊,正是本月建成的視覺電報係統。


    飛訊傳訊之速,諸將已有所耳聞,麵麵相覷之後多數人放下了心,不想項燕又道:“秦人用兵,不發則已,一發便如江湧,其兵之眾、其速之疾,諸國無出其右。即便大王今日召集縣師助我,已是不及。秦師若來,城陽若不能死守兩月,此處便是我等埋骨之所。”


    “兩月?!”一個紅臉裨將跳將出來,是潘無命。“將軍,以我城陽之固、糧秣之豐,亦不能斷言可堅守兩月。”


    “詩有言:九月授衣,十月獲稻。秦師九月攻來,恰好可就食於楚,爨月(cuan,楚曆十一月,秦曆八月)天寒,方心生退兵之意。而各縣縣師西調,反攻秦師,亦須在爨月。”項燕說話聲音還是不大,但越是如此,諸將越是屏住唿吸聽其所言,整個中庭靜得隻有外麵稀疏的知了聲。“以城陽之固、糧秣之豐,亦不能堅守至爨月,然則……”


    “然則如何?請將軍告之!”潘無命性子本就急,聽了項燕的分析心中更急。


    “請將軍告之。我等敬受軍令,誓死以赴。”其餘諸將全都揖禮相對,齊聲請命。項燕身側的項超和軍司馬彭宗也緊盯著他,靜聽將命。


    “為今之計,”召諸將集到身前後,楚秦邊境地圖已然展開。“唯有摒絕敵侯,早作布置……”


    闡述戰役意圖是主將的事情,或者,幹脆不宣布自己的戰役意圖,直接下達命令也無不可。隻是此役以寡擊眾、以弱拒強,加上縣卒各將彼此熟識、相互信任,戰役意圖總要先交底的。交代完戰役意圖,項燕又分別安排諸將的任務,這才令他們迴營立刻準備。


    諸將一走,天色已然昏暗。此時中庭隻剩項燕、項超、彭宗三人。彭宗不無憂慮的道:“楚秦弭兵數十年之久,若大王不允我等之請,若之何?”


    “本將為城陽城守,有權宜定奪之權。秦師犯我,必要痛擊,如此方可令其心聲疑畏,進兵遲緩。”項燕神色肅穆,戎容暨暨,仿佛現在秦師已然攻來。


    “……令尹或將不喜。”靜了一會,彭宗又道。這就關乎太子之爭了,楚軍若敗,說不定太子熊荊真就入秦為質,再也迴不來了。


    “軍心不正!”彭宗言罷,項燕注視他好一會才扔下一句話拂袖而走。項超對有些尷尬的彭宗匆匆一揖,忙追著父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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