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葉淺將莫愁送來的鮮魚煮了些魚湯,剩餘吃不了的部分她便去了內髒清洗幹淨晾曬在院中給乘黃做他最愛的魚幹。炮豚也被細致地片成均勻小片盛在盤中,因為清音喜歡清淡飲食,葉淺便又做了清炒萵筍和素芹香菌。


    飯食整齊有序地擺放在漆幾上,葉淺興高采烈地跑去樓上招唿清音吃飯。為了防止在漆幾邊上兩眼放光的乘黃偷吃,她走了幾步後又折返迴來,順手將乘黃撈起抱著他一並帶上樓了。


    “師父……”葉淺輕輕敲了敲門,沒人應她,她便推門而入。進門後,便見清音正背對著她負手立在窗口,不知道在專注地看著什麽。俊秀挺拔的背影,如雪的白衣暗繡銀絲雲紋,風撩起他的衣擺和青絲,好似下一刻那清風朗月般的人便會乘著窗外的清風踩著白雲歸去。


    “師……”要說出口的話被她生生咽了迴去,看著眼前的畫麵,葉淺隻覺得心狠狠地揪緊,恐懼像洪水猛獸般襲來。明亮的眼眸中倒映著清音的背影,她不知為何會突然感覺很害怕,害怕他會離開她。乘黃快被葉淺的胳膊勒得喘不過氣了,撲騰著小短腿,好不容易才從葉淺的懷裏跳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抱怨著:“唿——喂!小葉子你要謀殺啊!”


    “啊?對,對不起!”見乘黃趴在地上樣子有些難受,葉淺才猛地迴過神兒,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收斂自己的情緒,甜甜地喚了聲:“師父,吃飯了!”


    “好。”聽到葉淺喚他,清音才迴過身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微微笑了笑,道:“走吧,下樓去。”邊說著邊率先向樓下走去。一聽到要吃飯了,乘黃立馬來了精神,不甘落後,圓滾滾的身子連滾帶爬地衝下樓梯,每踏一步都會傳來沉甸甸的‘咚咚’聲。幾下子乘黃便從清音和葉淺身邊撞過,跑到了最前麵,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喊著:“魚湯——小魚幹——本神來啦!”一眨眼的功夫,乘黃便姿態悠閑地蹲坐在漆幾邊上,揚起貓臉,搖著尾巴等著清音和葉淺。


    看著乘黃的樣子,葉淺忍不住嗬嗬笑著,清音也無奈地笑了笑。


    葉淺邊走著邊同清音說著今日雅趣中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包括清晨剛開門時,即墨大夫便來了,坐了一個多時辰才走;製陶人家的兒子今日娶妻,迎親的隊伍從雅趣門前經過,街上熱鬧了許久;還有前幾日他們僵持的那盤棋局,她想到下一步該怎麽走了……


    清音微微笑著,耐心地聽著葉淺說著,時不時地附和幾句。葉淺興致勃勃地講著,他倒也不覺得瑣碎無趣。


    “師父,莫愁許了人家,訂了親事,大娘讓她送了些豬肉和鮮魚。”


    清音微微頷首,“莫愁比你小了一歲。”想了想,又接著說道:“淺淺啊,你年紀也不小了,該嫁人了。你沒有父母長輩在身邊,姻緣之事師父便替你做主了,明日找些媒人來,讓她們幫著看看,但若是你不喜歡的,師父也不會勉強你。”


    清音側首看了眼與他並肩而行的葉淺,麵上不露痕跡,心中卻思慮許多。葉淺自小便得王孟教授禮數與黼黻文繡,王聿閑時也會教她讀書習字,又得他傳授琴藝棋道,學識見聞甚至強於一些士族大夫,品行修養自然不是普通女子可比,就連即墨大夫見到她時還要笑著尊稱一聲‘小女士’。不過,男尊女卑的世道,對於女子而言眼界開闊,反倒是不好嫁了。自身如此,那些的凡俗之輩葉淺想必是看都不會多看一眼,所以能讓葉淺青眼相看的自然得是德行修養俱佳的君子。


    果然……


    清音的話音剛落,葉淺便果斷地迴了句:“我不嫁!”


    清音無奈地笑了笑,認為葉淺許是不好意思,許是在同他任性地鬧小孩子脾氣,伸出漂亮修長的手還像葉淺小時候那般摸了摸她的頭。如今葉淺長高了,已與他肩平齊,再也不是那個小小的堅強的孩子。“說什麽胡話!女子長大了,自然是要嫁人。”


    葉淺突然停住了,仰著頭,明亮清澈的眸子隱隱泛著淚花,望向清音,“師父是要走了嗎?”


    清音微怔,葉淺太過敏感聰慧,他確實打算安頓好她後便離開。小時候的約定他以為她早就忘記了,沒想到她嘴上不說不問心裏卻清楚明白得很。“淺淺啊,師父走不走與你嫁不嫁人是兩碼事。”


    “師父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可不可以不要走……”


    清音仍舊耐心地勸她:“以後嫁了人,夫家人也會是你的親人。”


    “我不要嫁人,我要一直留在師父身邊。”


    清音見好言相勸依舊說不動她,微微蹙起眉頭,麵色有些嚴肅又透著些無奈,這十年來是他把葉淺寵壞了。“長大了,就不可以再任性。”明明心裏想狠狠地訓斥她一頓,可終究還是不忍心舍不得罷了。以前的他一心隻想達成目標,對什麽都是淡淡的,不甚在意,如今開始在乎身邊的人和事,當真會變得很辛苦也很麻煩。


    乘黃偷偷喝了口魚湯,坐在漆幾旁看熱鬧的心態看著站在樓梯間陷入僵局狀態的清音和葉淺。心底還給葉淺加油鼓勁兒,果然是他乘黃帶大的孩子,有出息敢頂撞老不死的,小葉子好樣的!想了想,又樂得他直想打滾,老不死的你也有今日,果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吧!養了個牛皮糖一樣的丫頭,甩不掉了吧!


    見葉淺低著頭不說話,清音向樓下漆幾上望了一眼,他不需要同凡人一樣進食,隻是這些年來為了不令葉淺生疑才去適應她的習慣。那丫頭想是忙了許久才準備的飯菜,他又何必在吃飯前同她說這些,輕輕歎了口氣,“先去吃飯,至於……以後再說。”


    見清音語氣鬆緩不再堅持了,葉淺也明白該見好就收,長長舒了口氣,揚起笑臉,自動忘記了方才不愉快的談話。“我剛采摘的新茶,師父一定要嚐嚐!”


    清音無奈地笑了笑,“好。”


    幾日後,乘黃吵著鬧著說要去城外采荷花,葉淺拗不過他,就答應了。


    那日午後,陽光明媚,風輕雲淡,葉淺用薄紗遮麵,同清音交代了去處,帶著乘黃便出了城。


    葉淺離開後,雅趣中就來了幾位媒人,清音也難得從二樓上下來。如今不比三年前,凡人壽命有限,光陰苒冉,韶華易逝,對於葉淺的終身大事,清音倒真有些犯愁了。


    自葉淺和乘黃走後,清音見了好幾位媒人,那些求親者中卻也沒有他認為可以的,若是在城中硬要給葉淺擇一位夫婿,也就即墨大夫的小兒子還算差強人意。清音本就不喜歡這些麻煩瑣事,更加厭惡那些誇誇其談的媒人們,還得耐著性子一一應付。


    “先生,我與咱家小妹說的這門親,乃是城北的王氏二子,今年十七,與咱小妹年紀相當。”說媒的婆子身材臃腫發福,滿臉的褶子,邊說著話邊用帕子擦著臉,臉上的胭脂也被汗水塗花了。


    “年紀相當……”清音修長漂亮的手指輕輕敲點著漆案,說話聲渺遠清靈帶著幾分孤傲和不悅,冷冷笑了笑,“可惜是個跛足!”


    說媒婆子被清音的話噎住,但畢竟說媒多年巧舌如簧,“是……是有這麽個小毛病。但如今的亂世,有這個小毛病便不用上戰場殺敵,小妹嫁過去也不用害怕將來守寡不是?而且這王家啊,不是老身吹說,家中有地二頃,家境也算殷實。咱小妹若是嫁了過去,自然是不會受苦受累的。先生您也別怪老身多嘴,您家生意雖然不錯,可畢竟不踏實,還是有幾頃土地才是過活的正途,況且咱家小妹年紀也不小了不是?”


    清音努力壓製著脾氣,若不是擔心這說媒婆子小肚雞腸,出去後亂嚼舌根壞了葉淺名聲,他即刻便將她打一頓轟出去。“老人家先將名帖放下,待淺淺迴來後,問過她的意思,再與您迴複。”


    “哎呦!”說媒婆子一拍大腿,挑眉訕笑道:“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生怎會做不得咱家小妹的主?”


    清音平生最厭惡的便是別人勉強於他,尤其是自以為是之人的激將法,說媒婆子要死不活地觸碰了他的底線。清音冷冷一笑,清澈溫和的眼睛平靜無波卻彷佛寒冰凝聚,不怒自威道:“請迴!”


    明明是酷熱的暑日,說媒婆子卻無故打了個冷戰,彷佛身處數九寒天之中。怔怔地看著清音,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怎麽看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卻令她莫名地膽戰心驚,踉踉蹌蹌地起身,小跑著出了雅趣的門。走到大街上,才如夢驚醒,撫了撫胸口,不對啊,她收了王家一大筆錢財打了保票前來說媒,最後到底是成還是沒成啊?想折迴雅趣中問一問,卻不知怎地再也沒有膽子迴去。


    今年的荷花果然開得極好,葉淺手裏拿著幾支盛開的粉荷和幾個花苞眉眼帶笑地進了雅趣的門,乘黃不停地挪動著小短腿,氣喘喘籲籲地跟在她身後。葉淺迴頭看了眼乘黃費力的樣子,扯下遮麵的薄紗,嗬嗬笑著說道:“大黃你以後要少吃些了,瞧瞧你那圓滾滾的樣子!”


    “哼——本神樂意!”


    “好,好,你樂意。”葉淺一進門,沒想到就見到了清音,也顧不得和乘黃拌嘴了,連忙跑了過去,獻寶似地把手裏的花遞到了清音眼前。“師父,師父,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看著葉淺笑靨如花的樣子,清音微微頷首,“嗯。”


    “大黃說把花苞折下來放在水中它們是不能再開花的?我才不信!”葉淺說完就興高采烈地去找陶罐盛水養著她采來的荷花。


    看著葉淺來來迴迴不停忙著的身影,清音淺歎了口氣,有些話再怎麽不願說起還是要說,“淺淺,你過來,師父有話同你說。”


    “哦。”葉淺把最後一支花苞放進陶罐中,高興地跑到清音對麵乖乖坐好,一副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師父,您說。”


    修長漂亮的手指遞過一張帛書名帖,清澈溫和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打量著葉淺,說道:“這是即墨大夫家小兒子的名帖,你看看,若是沒有意見,師父便托人迴話了。”


    葉淺看著清音修長的手指,沒有去接他手裏的帛書,臉上笑意漸漸凝住了。


    “淺淺?”


    葉淺緊鎖著眉頭,手指緊緊攥成拳,“師父要我嫁人?”


    “淺淺,不要任性。”


    “任性?”指尖嵌在手心裏,很痛,卻不及心裏的痛一分。明亮清澈的眼睛裏泛著淚花,嘴角邊卻是噙著笑意,“十年之約快到了,師父是急著要把我嫁出去嗎?”


    清音淺歎了口氣,“我說過,我是否離開與你嫁不嫁人沒有關係。”


    “那我不要嫁人不可以嗎?”目光祈求地看著清音,商量道:“就算師父要走,我也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不一定就非要嫁人!”


    “胡鬧!”


    “我不想,也不要嫁人!”葉淺平日裏性子溫和從來沒有頂撞過清音,今日確實是急了,起身就要走。


    “站住!”如今的世道容得她自己做主嗎?他護她這些年,沒讓她受過磨難,見過挫折,若是他不在了,誰又能免她驚擾,免她無枝可依?


    葉淺停住了,卻沒有迴頭。


    “淺淺啊,你到底還要任性到什麽時候!”難道要讓他放任不管,就容她孤零零地活一輩子。


    葉淺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迴身。


    “你年紀還小,許多事不明白,師父便替你做了這個主。”清音將手裏的名帖扔到了漆案上,輕輕歎了口氣,“你如今怨我也罷,恨我也罷,都不重要。”


    一聽清音語意強勢,不再同她好言商量,葉淺猛然迴身,心底又急又怕,話未及仔細思考就脫口而出:“如果知道我的人生會是這樣的,我當年還不如死在孤山的深林裏!”說完後,她就有些後悔了,怔怔地看著清音有些錯愕的表情,然而說出口的話卻是覆水難收。


    “你……”他的苦心她不理解無所謂,可是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他多年就教導出這麽個不懂事的孩子?清音氣急,揚手就要給葉淺一記耳光,可手抬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師父,你要打我……”葉淺看著清音高高揚起的手,強忍的眼淚終於是忍不住了,扭頭就跑了出去。


    清音看著葉淺的背影,頓時也有些後悔了。葉淺在他麵前總是小心翼翼的,很懂事,好像生怕她會被再次拋棄一樣。她如花的笑靨下,其實有一顆既敏感又脆弱的心,她在害怕什麽,清音也明白,可他確實不能也不該再停留了,他有他必須去做的事情。


    清音撫額歎了口氣,餘光一瞥,看到一旁昏昏欲睡的乘黃,一拂衣袖,一道銀光便掃了過去,幸虧乘黃躲得快,不然非得脫層皮。


    “唿——嚇死本神了!”乘黃瞪圓了貓眼,憤恨地說道:“老不死的,你們倆吵架,關我屁事!拿我出什麽氣!”


    清音看都沒看乘黃,向門外望了一眼,狠下心來不去理會,轉身拂袖上樓,冷冷道了句:“還不去追!”


    空蕩蕩的大堂,就剩下了乘黃,他抻了個懶腰,深深歎了口氣,“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抖了抖全身的毛,強打起精神,追著跑了出去,“小葉子,你去哪兒?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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