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杏花微雨,這一年,葉淺已是碧玉年華。


    長大後的小丫頭完全脫胎換骨,不再是小時候那般瘦削幹癟的模樣,身材高挑,冰雪為肌玉為骨,清麗的臉龐愈發出塵絕俗,已然算是即墨城中首屈一指的美人。早在三年前王氏夫婦還未離世時,便有媒人紛紛登門為葉淺做媒,對於那些求親者,清音是怎麽看都甚為不滿,不是貪婪之輩就是好色之徒,不然就是形容粗鄙或是胸無點墨,他怎麽會甘心將自己悉心嗬護的孩子嫁給那些庸俗不堪之人?對於媒人們白往黑歸胡吹亂談的行為,清音看不過去自然不會有好臉色待見她們,所以都被他以葉淺年紀尚幼為名擋在了雅趣門外。


    如此,葉淺的親事也就耽擱了下來,清音不急,葉淺自己就更不著急了,反倒是樂得輕鬆,將心思全部投入到了雅趣的生意中。


    葉淺平日裏喜歡琢磨些新鮮的花樣,她在院中開墾出一塊空地栽種了些茶苗,雖然不多倒是也足夠,畢竟沒有太多人喜歡茶的味道,她隻是炒好後留著冬日裏用;暑日裏,她會做些消暑的飲品,比如冰在井水中的梅漿,親手釀製的杏子酒,桑葚酒……將院中剩餘吃不了的杏子做成杏脯出售,偶爾閑暇再琢磨些小點心。雅趣的生意在葉淺接手後逐漸風生水起,收入亦是不菲。


    每到采桑時節或是酷熱的夏日,葉淺一個人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會在鄰家招些女孩子來幫忙,她也因此交到了不少年歲相當的朋友。


    乘黃總跟在葉淺身後進進出出,不然就是忙著吃,用了十年時間將自己活生生吃成了球。雅趣裏最閑的人反倒成了清音,他閑來無事便把自己關在閣樓的二樓房間裏彈琴看書習字,不然就是同自己對弈,對於葉淺做的事情,他從來不會過問,隻是放手讓她自己去做。畢竟葉淺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總是撒嬌胡鬧的小女孩,如今待字閨中,清音待她漸漸有些疏離,自然也不會像從前那般親昵。


    每隔三五日雅趣中便會迎來那位身份尊貴的即墨大夫,他當是即墨城中最有權勢的人,幾年前被清音的琴聲吸引走進雅趣,從此便成了這裏的常客,倒也算是看著葉淺長大的。隻是數年來,即墨大夫心中的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他從來沒見過清音。


    時值盛夏,驕陽似火,即墨城中彷佛蒸籠一般,熱得人喘不過氣來。雅趣或是挨著河水的緣故,倒是時時有徐徐清風,加之冰涼的梅漿,無疑是城中一處極佳的避暑好地方。


    送走了即墨大夫和他隨行的仆人,葉淺收拾一番後便準備將冰在井水裏的梅漿和做好的茶點給清音一並送去,可一轉身便見著乘黃兩隻前爪抱著她用來盛放梅漿的陶罐,整個腦袋都快紮進去了。


    漆幾上一片狼藉,每塊點心都被乘黃咬了一小口扔在一邊,杏脯也被他挨個舔過了,對於乘黃這種幼稚貪吃的行為,葉淺無奈地歎了口氣,隻覺得又氣又好笑。不過,要是這麽放過他,反倒顯得自己太好欺負了。


    “大黃——”葉淺隨手拿起一顆杏核投擲了過去,‘咚——’一聲,正好砸中了乘黃的腦袋。神色一斂,歎了歎嗓子,掐著腰裝作很氣憤的樣子:“你又偷吃!”


    見被發現了,乘黃不慌不忙地探出頭,銀白色的胡須被梅汁染成了深紅色其上還沾了些茶點的碎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短粗的前爪拍了拍圓滾滾的肚皮,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樣,“嗝——要是有小魚幹就更好了……”眯縫著眼睛,賊兮兮地望向葉淺,“小葉子,人家好想念美味的魚幹——”本是磁性純淨的男聲卻故意要拖長尾音,聽得葉淺渾身不自在。


    “魚幹沒有,先把我的梅漿還迴來!”葉淺抱著胳膊,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乘黃。腦後垂發,白色絲帶綁著發尾,曳地白色長裙,外罩煙青色收腰長衣,交領廣袖,腰間束著繡著花紋的白腰帶,看起來嫻雅中透著幾分俏皮,沉靜中卻不失靈動。


    “不要那麽小氣嘛!”乘黃絲毫沒有羞愧感,拍了拍肚皮艱難地翻了個身,然後趴在蒲草席子上一動不動,懶洋洋地說道:“你送去,他也不會吃的,倒不如我代勞!”


    “那是我的心意,至於師父怎麽處置也是由師父自己決定的,哪裏就需要你代勞了!”葉淺走了過去,俯下身,伸出手指頭戳了戳乘黃胖滾滾的身子,連骨頭都戳不到,完全就胖成了一坨肉嘛!“大黃,你看看你都胖成什麽樣子了!我以後可是再也抱不動你了!”


    乘黃翻了個白眼,倒是無所謂:“正好,老不死的說了,男女有別,公貓也不行,以後不讓你再抱我了!”


    “……”葉淺嗬嗬幹笑了幾聲,她才不相信師父會這麽說,怎麽什麽話到了乘黃嘴裏就完全變了味道!


    “葉姐姐你怎麽又在同大黃說話了,雖然它聰明些,可畢竟是隻貓,哪裏能聽懂人話?”鄰家女莫愁隻比葉淺小了一歲,自小便總來雅趣找葉淺玩耍,此時正好端了些食物進門,剛踏進屋裏就見葉淺在一本正經地同隻貓說話。無奈地搖了搖頭,盈盈一笑道:“葉姐姐這是我娘讓我給你送來的炮豚和鮮魚。”


    乘黃嗅到了香味,吸著鼻子,本來沉沉欲睡又立馬來了精神,剛要湊上前去,被葉淺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腦袋。他焦急地掙紮著小短腿,卻掙脫不開,委屈地‘喵喵’直叫。


    “真是麻煩大娘惦記了。”葉淺遏製住乘黃的行動卻沒有手去接莫愁手裏的東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正對著樓閣後門的廚房,“麻煩莫愁幫我送到廚房啦——”


    莫愁點了點頭,便熟門熟路地朝內室走去。茶舍裏留下葉淺無語地看著大力掙紮的乘黃,眼睛一轉,想了想,她俯身湊到乘黃耳邊低聲嚇唬他道:“近來聽說城中來了位百越商人喜食貓肉,像肥成你這個樣子的貓,他一定喜歡極了!”


    乘黃冷哼一聲,滿是不屑:“嘁!敢吃本神的人,他是活膩了吧!”圓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著葉淺,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雖然小時候的葉淺醜是醜了些,但至少聽話啊,如今……哎!乘黃長長歎了口氣,如今的小葉子是越來越像清音了,一肚子壞水!


    見乘黃努力維持著他那副高高在上而又不可侵犯的模樣,葉淺忍俊不禁,還‘本神’呢?不過是一隻肥肥的會說話的貓還真的把自己當成神獸了?不過她早就習以為常了懶得去拆穿他。餘光瞥見莫愁正踏進後門朝著她的方向走來,葉淺也不想再和乘黃計較,就算要計較她也確實不是厚臉皮乘黃的對手。她從不戀戰,拍了拍手上沾著的乘黃的幾根貓毛,直起腰,轉身看向莫愁,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問道:“大娘讓你給我送炮豚,是不是有什麽喜事啊?”


    見葉淺走了,乘黃得意洋洋地趴在蒲草席上安心地打起盹,女孩子間無聊的談話他才懶得理會!


    莫愁聽葉淺問起又見她那副了然的表情,頓時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支支吾吾說道:“大牛哥家裏今日差人來說媒了,爹娘也同意了。”


    “那當真要恭喜你了!”莫愁有心上人的事情她是一個知道的,此時聽說他們訂了親,葉淺自然也喜上眉梢,興奮地追問道:“婚期定在何時?”


    “定在八月初十。”


    見莫愁低著頭滿臉羞紅,葉淺越發生出了捉弄她一番的心思,歎了歎嗓子:“也不知道是誰總在我耳邊大牛哥,大牛哥的說個不停,如今遂了心願,怎麽說我們姐妹這些年,我總歸是要送些什麽給你做嫁妝的不是?”


    “葉姐姐就不要拿人家取笑了!”莫愁本就害羞,葉淺還在故意拿她打趣,羞澀地跺了跺腳,微嗔道:“趕明也讓先生給你說門親事,早些將你許了人家,省得你總是嘴上不饒人!”


    說者無心,但聽者卻是一怔,心裏極不是滋味,葉淺抿嘴笑了笑,有些無奈,有些苦澀。她會不清楚嗎?如果哪日她嫁人了,師父就會放心地離去。所以,她寧願永遠不要嫁人!那時她年幼不懂事,才會以為師父說的十年會很久,可以久到一輩子,卻原來這麽短暫,就像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夢。


    莫愁見葉淺有些怔神兒,不解地問道:“葉姐姐你怎麽了?”


    “啊?”葉淺搖了搖頭,笑了笑,“沒事。”


    莫愁也沒留心,隨即便被不遠處葉淺放在水渦紋漆案上的容臭吸引去了目光,直直地走了過去,拿起來左右端詳了一番。潔白的素羅邊角處繡著幾支杏花,針黹細致,配色清雅,莫愁用指尖輕輕觸了觸,喜歡的不得了:“葉姐姐,你的手可真巧!”湊在鼻尖嗅了嗅,“是白芷和佩蘭的香氣?”


    葉淺點了點頭,“沒錯。”


    莫愁擠了擠眼睛,一臉的曖昧:“葉姐姐這是要送何人的啊?”


    “誰也不送,你若喜歡便送你了!”


    莫愁歎了口氣,皺著眉頭:“這留白過多,紋飾太素,是要送某位君子的吧!送給我?似乎不合適吧!”


    葉淺受不了她陰陽怪調的語氣,“你要不要?不要我就不送了!”伸手過去要奪迴來,卻被莫愁躲開了。莫愁陪上笑臉道:“葉姐姐勿要惱羞成怒,也不要不好意思,有了心上人若是不好意思自己同先生說,我可以求我娘幫忙。”


    葉淺無語地白了莫愁一眼,彎指在她腦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心上人你個頭啊!那是我閑著無聊時繡的,原本打算送給師父,後來想了想覺得師父應該也不需要此物,也想不到應送與誰,就一直留著了。”也許與古琴相伴的時日多了,清音身上有著同他那架桐木古琴一樣淡淡的若有似無的幽香,確實比白芷和佩蘭的香氣好聞多了。


    莫愁有些失望,原本以為可以同葉淺一起出嫁的,如今她要嫁人了,雖然還在即墨城中,卻是一個城南,一個城北,以後隻怕很難有機會再迴來了,她當真有些舍不得的葉淺,舍不得雅趣。莫愁低頭看了眼手裏的素白容臭,歎了口氣,送還到葉淺手裏,“你自己留著吧,以後送給你真心想送的人。”


    葉淺接過後看了眼微微笑了笑,剛剛收進袖中,下一刻,便被莫愁緊緊抱住了。


    隻聽莫愁在耳邊哽咽著道:“葉姐姐,我好舍不得你啊!”女子定下了親事直到嫁娶之日都不能出門,這是禮數。嫁做人婦後,便要以夫為天,事事遵從夫命,更是身不由己。


    葉淺輕輕拍了拍莫愁的胳膊,歎了口氣:“我也舍不得你……”吸了吸鼻子,眼圈也是紅紅的,“不過,你要幸福,也一定會幸福的!”


    乘黃半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伸了個懶腰,他真是不明白女孩子們多愁善感的心思,不就是嫁個人嗎?又不是生離死別。隻是,乘黃從來不會理解他也不會關心那時的女子到底有多麽無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幸運的如同莫愁還能嫁個自己喜歡的人,不幸的如萬萬千千的女子成親前都未曾見過丈夫一麵。


    對於那個兵荒馬亂時代的女子而言,從出生到死亡這其中所有的軌跡都被別人安排好了,她們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會思考,唯一需要的隻有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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