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君都請起。”


    中軍處有人上前去,接了眾官的手本。張守仁在馬上瞟一眼,翻落下來,把胖墩墩的內鄉縣扶起來,其餘各官他就不扶了,虛邀一下,算是統統扶過了。


    “謝大將軍。”


    天氣有點暑熱的感覺,農曆三月底,眼看交四月,按公曆已經是六月前後,算是入夏了,內鄉知縣一邊起身,一邊便是偷偷擦去額角上的汗水。


    看著他的模樣,張守仁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內鄉補給的糧草已經送到,各位勤勞王事,本將十分欣慰,也十分心感哪。”[


    “大將軍過獎了,這都是下官們的份內事。”


    “平時想巴結還沒有這個機會,能給大軍供給糧餉,也算我等為天子分憂,大將軍神威凜凜,一至臨清,必定掃平賊寇,以慰聖心,些許糧餉,又算得什麽呢。”


    一聽張守仁的話,眾人七嘴八舌,說的話倒十分動聽。內鄉新野這一條線直通襄陽,朝廷塘馬不絕,沿途官員看來對各地的動向和朝中大事都十分了然,拍的馬屁都不算離譜。


    張守仁不免又勉勵幾句,那些官員和士紳都十分高興,更是不要命的奉迎起來。


    待張守仁翻身上馬,率眾離開之時,那個內鄉知縣又抹了抹汗,十分高興的道:“大將軍哪有傳說中的兇惡,待人還是十分和善的嘛。”


    縣丞笑道:“那是我等好不容易把糧食湊了出來,不然的話……”


    “唉,現在正是收夏糧的時候,不料竟是如此青黃不接!”


    縣令往身後拱一拱手,正色道:“本縣要多謝諸位父老,若非各位鼎力相助,闔縣上下隻怕要受累不少啊。”


    “老父母言重了。”


    “大令言重。”


    “此是我等應為之事,急公好義不落人後,老父台無需過獎才是。”


    一眾鄉紳都是十分謙遜,大軍經行,有兵部和上憲的公文,著令供給糧草而非飯食,這是壞了以前的規矩,按文官把持武將,壓製武將的陳年舊例,大軍經過,為了害怕武將貪汙糧食,由當地的地方文官提供現成的飯食,這原本是好事,但文官們說害怕這些丘八一天經過多少個地方吃撐了,於是又規定抵達當日不給飯食,所以在大明軍中,拔營起寨的那天早晨起,到晚間都是沒有飯吃了,要在當地駐營後,第二天才有飯吃,所以每次拔營時,軍中都是有氣無力,怨聲載道,甚至營嘯都有可能,而將領也不能無視士兵是在餓著肚子走路,所以一般都是走不快,抵達一地之後總要吃上兩三天,恢複精力之後再趕上兩天路,如此周而複始。


    這一次為了叫登州鎮急速趕迴山東戰場,恢複漕運暢通,朝廷和地方也都是下了血本了。


    ……


    ……


    “大將軍月底之前,可至南陽。四月中旬,抵開封,五月之前,必至臨清。”


    在濟南城中,倪寵也是和自己的幕僚師爺們在二堂簽押房密議,消停安穩了兩年之後,濟南又一次被推上了風口浪尖,身處漩渦之中,倪寵自然也汲汲於自保之道……無論如何,現在這個山東巡撫做的有滋有味,叫他走人他是不願的,而把劉澤清這樣的強勢人物讓到城中來,把濟南攪個雞飛狗走,更非倪寵所願。


    這兩年來,張守仁和倪寵之間有著十足的默契,商行和地盤,那是以浮山為背景,倪寵不伸手進去,而城守營兵諸事,張守仁有安排好的人替他代勞。


    牙行雖存實廢,城中諸多興作和攤派,由商會來和官府談,上上下下好處仍然是有,倪寵是有最大一份,但不能漫天要價,隨意漁肉地方。[


    而地方的公益福利,收容乞丐和鰥寡孤獨,修衙門,學宮,開挖鋪設明溝暗渠,修理街道,甚至派駐醫生,行醫施藥,這些事,都是由浮山代勞了。


    所以算來這兩年的巡撫生涯,真是隻有“輕鬆愜意”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了。


    銀子攢了不少,在濟南威望很高,商民和百姓中有不少知道是浮山立挺的商會在主導這些民政上的事,而很多人也覺得倪寵身為巡撫,壓製百官,力行廉潔,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官,如果不是他,濟南一城,和濟南一府那麽多州縣,又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恢複元氣,甚至還勝過以往?


    朝廷之中,倪寵的官聲也不壞,甚至倪寵隱約聽到風聲,朝廷有提拔他到朝中任某部侍郎的打算,當然,放風出來,是叫倪寵拿錢出來運作此事,倪寵聞言笑笑就罷了……侍郎固然是京堂朝參,但他的巡撫做的這般有味道,拿大捧銀子去弄個侍郎,何苦來著?他又不是翰林清華,有機會入閣為宰相,入京為京堂,對他的吸引力實在是有限的很啊。


    但舒服日子也是過到頭了,現在擺在他麵前的就是一個難題,不僅是要前門拒絕,他還害怕後門入虎。


    “你們說,你們說,大將軍解了臨清之圍,我這裏又把曹州兵擋在外頭不得進來,朝廷隻能順水推舟,把山東鎮給大將軍,以他的身份,本事,還有我倪某的立足之處嗎?”


    倪寵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張守仁在此之前是對他有足夠的客氣,不幹涉他巡撫責權之內的事,隻是在倪寵允許之後才由商會來運作,於倪寵的威望無損。


    若是山東鎮名副其實的到手,張守仁接下來的作法是怎麽樣,還真的難說的很了。


    若是別的巡撫,必定沒有這樣的顧慮,畢竟巡撫才是地方軍政第一人,總兵官也是要聽命於巡撫,甚至是監軍道,兵備道,乃至巡按,但山東和登萊已經儼然與遼西一樣的情形了,象在遼西,祖大壽也隻是總兵官,但是加太子少傅,左都督,數千祖家家丁隻聽祖大壽兄弟之命行事,還有祖家的門生故舊,族中子侄,不是副將便是參將,遊擊,在軍中根深蒂固,不要說遼東巡撫邱民仰,便算是薊遼總督洪承疇對祖大壽也不能頤指氣使,遇事得商量著來。象祖家和吳家這樣的大軍閥才是真正控製遼西之地,他們的家丁勇武善戰,多半跟著家主的姓氏,有軍屯,有營兵和衛所兵幫著家丁養馬,種田,每個家丁都是一個小地主,所以他們才對家主無限忠誠,遇到戰事也奮勇敢戰,實在是家丁也在保護自己的田地和產業。


    這樣的利益鏈條,東虜都打不破,何況朝廷派的那些文官巡撫或總督們?自孫承宗和袁崇煥之後,沒有哪一任薊遼總督能真正控製關寧了。


    “東翁……”


    給倪寵獻計控製了實權的李師爺清清喉嚨,剛要說話,外頭進來一個長隨,打了個躬,稟道:“老爺,朝廷有旨意下來。”


    倪寵麵色一變,朝廷最近的旨意來的有點勤,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當下匆忙出去,到公廳接了旨,卻原來是兵部承旨下來,著令劉澤清署理山東鎮總兵官一職。


    “這一下可攔不得他了……”


    倪寵神色十分難看,適才還在左右為難,這一下選邊的機會也沒有了。無可選擇之下,他思路反而是明晰了:“老子悔之晚矣,早該直接保大將軍任山東鎮總兵才是,他老人家在,我什麽也不怕,當個太平巡撫,不比什麽強?劉鶴洲進來,要錢要糧要地盤要丁口擴軍,老子這巡撫還得給他當差不成?入他娘,他朝中有人手腳憑的真快!”


    李師爺曬笑道:“東翁適才還左右為難,這會子可是明白過來了。”


    “明白過來也是無用了。”倪寵沮喪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人家已經有正經名目,想攔都是攔不住了。”


    “這也未必啊。”


    “怎麽說?”


    “看輿情!”李師爺眼中灼然有光,斷然道:“劉帥先在東昌連敗兩次,灰頭土臉,朝廷還叫他署山東鎮總兵,明顯是識人不明嘛。如果城中商人士民百姓苦於曹州兵軍紀不修,生出彈壓不住的事端,那時候是劉帥的責任,還是東翁你的責任?”


    “入他娘,當然是他草雞沒用,哈哈,這法子好!”[


    倪寵不愧是帶過兵的,一張嘴葷素不忌,哪裏有半點兒朝廷馭撫一方的大員模樣和體統?在場的幾個師爺唯有撚須微笑,視若不見,聽若不聞了。


    “此事就交給李先生了。”倪寵現在也知道李師爺在浮山和濟南城中都有相當的關係,當下便是鄭重交辦下來。


    “人家怎麽想,我可還真是一點不知道。”李師爺也不好承認自己和浮山關係太近,否則這師爺做不下去,他隻用含糊的語氣說道:“商會裏頭我是有熟人,去打聽一下看看便知道端底了,東翁等我迴音便是。”


    “一切有勞,拜托。”


    倪寵此時是真的明白過來,張守仁的為人品性已經了解了,利益分配都有現成的規矩在這兒,換了一個餓狗一樣的劉澤清進來,他這巡撫還不知道如何自處。真的鬥起來,雖說不一定懼他,但弄的雞飛狗跳,何苦來著?


    當下隻合掌道:“替我傳話,凡有差遣處,我無不答應,大家聯手做過這一場,把姓劉的逼迴兗州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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