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千山聽了程亦風的話,大為驚訝。“這個端木槿……”他迴憶著,“名字有些耳熟!”而後忽然一拍後腦,“啊呀!這不就是玉旈雲病得快死了,把她從鬼門關拉迴來的那個女大夫麽!據咱們的細作說,這個女大夫不僅跟隨玉旈雲東征,後來還跟她去西京,出入宮廷,比樾國禦醫還風光——原來她竟是楚國人!這樣一個叛國投敵之人,她說的話怎麽可信?”


    程亦風道:“我也有此顧慮。不過眼下兵營之中的確已經有福壽膏流入,外麵的情形,還不知如何。攬江有福壽膏之災,確鑿無疑。所以這些福壽膏來自何處,須得嚴加追查。”


    “那是當然!”冷千山道,“外麵的福壽膏怎麽個流通法,我不曉得。我這大營之中的士兵日夜操練,少有走出去的機會。所以,去外麵和人直接買應該不太可能。多半是一兩個害群之馬將此物從外麵帶了來,害得周遭的人也染上了毒癮。隻要這些從外麵偷運福壽膏迴來的人還活著,一定把他們揪出來。”


    兩人說著話的當兒,奉命徹查軍營的士兵也迴來了:他們又在七間營房搜出了福壽膏,涉案士兵累計三百餘人。


    “這……這麽多?”冷千山的眼珠子差點兒掉了出來。


    “這個……卑職等也不確定。”士兵迴答,同時端上一簸籮煙膏來,“卑職等隻不過是將那七間營房的人都押在校場上,等著將軍去審問發落。至於他們是不是都吸食福壽膏,卑職等就不曉得了。”


    “豈有此理!”冷千山恨恨道,“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自甘下賤!”說著,大步跨過門檻兒,又不忘迴頭來招唿程亦風:“大人稍坐片刻,待我問個明白,再來和你商議對策。”


    “將軍……”程亦風本想說,審問三百個人一定耗時良久,不如自己先行迴縣衙裏去,明日再來詢問消息。可是,冷千山已經帶著幾個親隨的士兵出去了。他不想不告而別,隻能枯坐等待。如此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倦意陣陣襲來,他便靠在桌邊睡了過去。也不知又過了多久,聽人喚道:“程大人,醒醒!”他一驚,見是冷千山的親隨,即問:“怎麽,已經有眉目了?”


    那親隨點點頭:“已經都招認了,將軍讓卑職來請大人過去。”


    於是程亦風稍整衣冠,跟著那親隨一同來到了校場上。到了那跟前,立時便嚇了一跳。此時夜色正濃,但校場四圍的火把烈焰熊熊燒紅了半邊天,場子的最外圍,乃是列隊的士兵,雖然一個個巋然挺立,但是看神色卻顯得焦慮不安。再看場子中央疏疏落落地站著是幾個人,而他們的身側和腳邊滿是扭曲的人影,有的抽搐,有的打滾,更發出慘唿連連。這一切在跳動火光的映照下顯得可怖萬分,猶如煉獄。


    “將軍,這是……”程亦風迷惑。


    “凡是站不下去的,就是吸福壽膏的。”冷千山冷冷地指了指場中掙紮嚎叫的士兵,“我開始審了半天也沒人開口說實話,誰料拖得時間久了,這群混蛋就煙癮發作,立刻讓我辨明哪一個是人,哪一個是鬼——這還真是個好法子!我索性就叫所有人都出來站著,看看還有多少不知羞恥的家夥!”


    “原來如此。”程亦風雖然覺得這些為一時之快而自甘墮落的人的確可惡,但哀嚎聲叫他毛骨悚然,便背過身不看場子中央的混亂,問冷千山道:“那福壽膏的來源也問出來了麽?”


    “問出來了。”冷千山道,“所有人手上的福壽膏都是從夥房的兩個敗類那裏買來的。那兩個人大概方才聽到我徹查軍營,知道事情敗露就已經逃了出去。但是,除非他們插翅飛過大青河,否則我一定會把他們揪出來——哼,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麽逃出我的手掌心!”


    他說得咬牙切齒,似乎已經將煙販子捏在手中。但是程亦風卻懷疑,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城尋找兩個人,談何容易!如果找不著,線索便斷了。然而此刻,哪裏還有別的法子?隻能道:“將軍若是可以將這兩個人畫了像,程某明天也可以讓衙役們協助盤查。”


    “大人那幾個衙役能頂什麽用?”冷千山哈哈笑道,“顧了東邊就顧不了西邊,還是我派人將攬江城和軍營附近的村子都搜一遍,就像用篦子篦虱子一樣,非把他們找出來不可!隻是有一條——大人做兵部尚書一定曉得,咱們在地方上駐守的,隻可在軍營範圍內屯田操練,不可擾民,若要讓我的人出去查找那兩個敗類,還須大人你這個地方官同意。哈哈,大人沒想到,你不做兵部尚書了,還一樣可以對我冷某人發號施令吧?”


    “將軍說笑了!”程亦風道,“衙門裏那幾個衙役,可能真的幫不上什麽忙呢,還得將軍出手。不過……”他想了想:“派士兵徹查整個攬江地區,會不會太大張旗鼓,以致打草驚蛇?況且,若攬江大營的士兵傾巢而出,占領整個攬江城和四圍的村落,豈不是和戒嚴一樣?反而容易引起恐慌……程某不才,剛在京師經曆了一場大動亂,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冷千山摸著下巴:“大人這樣說也不無道理……要不這樣,我派人給這兩個家夥畫像,隻說是有人做了逃兵,現在要通緝他們,大人替我發遍攬江。此外,也準許我派一支人馬出來搜捕逃兵。這樣總可以掩人耳目了吧?”


    “此計甚妙!”程亦風讚道,又迴頭看了看場子上染了煙癮的士兵們:“將軍……打算如何處置他們?”


    “你怕我把他們都砍了?”冷千山大笑,“放心,我冷某人不是屠夫!如果隻有一兩個害群之馬,我或許殺一儆百。但如今這麽多人都沾上了福壽膏,我砍了他們豈不是讓攬江軍營元氣大傷?聽說這福壽膏隻不過是讓人上癮的東西,和什麽寒食散、旱煙、水煙都差不多,又不是被人下了蠱,隻要忍一忍,總能戒掉。來人——”他大喝:“把這些有煙癮的人統統給本將軍綁起來,綁到城樓上,吹吹西北風,好好清醒清醒!”


    “是!”手下的士兵得令而動。不一會兒就將煙癮發作的那一群都拖了下去。而那邊廂也有人開始為逃逸的兩個夥夫畫像。程亦風原本想等畫像完畢,帶著迴去縣衙裏,但實在抵不住倦意侵襲,嗬欠連連。冷千山便笑道:“我看大人也不必趕夜路迴去了,就在我這軍營休息一晚吧。”當下吩咐人準備炭火鋪蓋等物。程亦風實在疲乏難當,即不推辭,在軍營裏住下。雖然靠近大青河,營房裏陰冷潮濕,連炭火也不起作用,但他還是腦袋一靠上枕頭就睡著了,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便迴攬江縣城去。在家中草草更衣洗漱,又上衙門來。不過方到衙門口,車還未停穩,便聽外麵有個女人道:“程大人新官上任,上哪裏燒三把火去了,讓我們夫妻等得好不辛苦!”竟是辣仙姑的聲音。程亦風一驚,連忙下車來,果然見到猴老三和辣仙姑夫婦,不由喜道:“是什麽風把二位當家吹到攬江來了?”


    “還不是西北風?”辣仙姑佯怒道,“我們山寨的弟兄們知道大人來到攬江,都想來探望,不過年關將近,都忙得很,走不開,便派了我夫妻二人做代表。我們千山萬水從鹿鳴山趕來,誰知道你的師爺把我們攔在外麵,又不肯和我們說你的府邸在何處,硬是讓我們喝了一夜西北風呢!”


    “竟有這種事?”程亦風失笑,一邊將兩人往衙門裏請,一邊道:“二位是朝廷的命官、命婦,怎麽不拿出印信來?這窮鄉僻壤的人也許有眼不識泰山,但是官印還是認識的。”


    “且不用提什麽勞什子的官印了!”猴老三道,“自從咱們弟兄聽說程大人你為奸人陷害,讓那狗皇帝給貶了官發配到這地方來,咱們也就都不願再為狗皇帝賣命了。咱們當初受朝廷招安,又在大青河出生入死,都是因為佩服大人。現在已經不能追隨大人了,還有什麽意思?咱們五個人,當日聽到大人被貶的消息,就已經把官印統統拿出來,放在山寨大門口,當著全體弟兄的麵砸了個稀巴爛。”


    “諸位何必如此。”程亦風心中歉疚,但是又不能將元酆帝的用意說出來。


    “大人不必說什麽效忠朝廷保家衛國之類的話了。”辣仙姑道,“真有心保家衛國,做不做官又有什麽所謂?


    “五當家所言甚是。”程亦風苦笑道,“我程某人忠君報國,是做一品大員還是七品芝麻官,其實也沒什麽所謂。二位遠道而來,又在外麵凍了一夜,還是先到後麵來喝杯熱茶吧。”說著,將兩人引到公堂後的小書房中。吩咐雜役去煮水沏茶。而這當兒,師爺錢勵也來到了衙門中。


    “原來這兩位真的是大人的貴客?”他驚訝道,“小人昨天實在太失禮了,還望二位大人不計小人過——其實小人也是事出有因,咱們前任縣太爺在的時候……”因絮絮地說起之前有多少攀親戚打秋風的人,攪和得已故知縣心力交瘁。


    “侯大人伉儷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程亦風道,“我和他們長久不見,要敘敘舊。這裏有兩張畫像,是攬江大營的逃兵,煩請你找人臨摹幾份,張貼全城,好將他們緝捕歸案。”說著,將冷千山那裏得來的畫像遞給錢勵。


    錢勵瞥了一眼,即露出為難之色:“大人,軍營的事,好像不是咱們縣衙該管的吧?”


    “冷將軍乃是我的摯友。”程亦風道,“此事又係昨日他邀我閱兵時所發生,他求助於我,我豈可袖手旁觀?”


    “話雖如此。”錢勵道,“但縣衙和兵營一向各司其職各行其是,大人這樣做,萬一被人當成個把柄,譬如,告去知州老爺那裏,豈不是惹了一身腥?軍營要抓逃兵,難道還差咱們衙門這幾個人手?”


    程亦風皺了皺眉頭:“追捕逃兵,自然由冷將軍派人來做。我隻不過是幫他張貼逃兵的畫像而已,算不上插手兵營的事。再說,這裏是大青河邊境,軍營的事,關乎一方百姓的安危,怎能說不是縣衙的事呢?”


    聽他語氣有些不快,錢勵才不再爭辯,拿著畫像退了出去。辣仙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笑道:“程大人如今可真是虎落平陽龍遊淺水——連個師爺都敢這樣頂撞你!我看,你也幹脆別做官了,跟咱們迴鹿鳴山去,豈不逍遙?”


    “原本也是因為我的要求有些無理。”程亦風道,“又豈能怪他呢?再者,我初來乍到,對攬江城還有許多不熟悉之處,將來還要多向他請教呢——二位從鹿鳴山遠道而來,難道就是為了勸我辭官?”


    猴老三和妻子對視一眼。辣仙姑苦笑道:“如何不是?其實這是我大哥的主意。不過,我卻曉得,大人一定不肯。所以我夫妻出來這一趟,隻當是遊山玩水,順便陪大人過個年。大家都身在異鄉,聚在一起,便不會覺得那麽冷清。”


    “多謝五當家成全。”程亦風笑道,“說到底,我就是個放不下功名利祿的人。哈哈,終日嫌官帽不夠大,隻怕有一天烏紗變了枷鎖。”


    辣仙姑盯著他,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麽隱情來,或者是已經知道什麽隱情,想要向他求證。不過最終都沒有說出口,隻道:“平崖城離咱們山寨不算太遠。公孫先生已經到了那裏,老二和老四去探望過他——司馬元帥待他如上賓,他說,日子閑適富足,比起給程大人做幕僚的時候,真有天壤之別。”


    “是麽?”程亦風笑道,“我正打算修書去平崖,問候司馬元帥和公孫先生,如今倒可以偷懶了,多謝五當家傳訊。”


    說話時,雜役送上了茶水來。寒暄暫時被打斷了。猴老三嘬著熱茶,身子暖了過來,便問:“冷千山那老小子就在這附近?最近可安分麽?”


    看來殺鹿幫和冷千山的芥蒂沒那麽容易消除。程亦風因笑了笑,道:“冷將軍今非昔比,他的隊伍也不同從前,如果再讓他押送糧草經過鹿鳴山,可不一定會著了諸位當家的道兒呢!二位若有興致,改天我帶二位去攬江大營看看操練……”一說到這裏,昨天閱兵時的情形浮上心頭,不覺眉尖擰成一個川字:“唉,二位想要在攬江過年,本來歡迎之至。隻不過最近出了點兒麻煩……”當下,將軍營遭福壽膏侵害的事情告訴了猴老三夫婦。既說到了此節,也免不了將喬百恆的傳聞說了出來。至於端木槿,因考慮到殺鹿幫和端木平的恩怨,故將其身份略去不提,隻說是一位女大夫,其餘則照直相告。


    猴老三和辣仙姑不由都瞪大了眼睛,之後又互相望了望,好像解開了一個大疑團:“原來如此!”


    “程大人,”辣仙姑道,“不瞞你說,昨天我夫妻二人初到攬江,就覺得這裏有些古怪。這麽偏僻閉塞的地方,怎麽如此繁華?要是不去深究,倒還以為是前任縣令政績卓著,程大人你撿了個肥缺呢!不過,這種安居樂業本身就是一個大大的破綻——攬江窮鄉僻壤,對外不通貿易,對內又沒什麽特產,靠什麽發財?咱們鹿鳴山那裏,也是一窮二白的,大夥兒就靠當山賊過活。這裏的人又不去打家劫舍,怎麽可能圈在一個小圈子裏自己發財?所以這中間一定有蹊蹺。方才聽大人說了福壽膏的事,這就明白了過來!”


    “還是五當家火眼金睛。”程亦風道,“程某人稀裏糊塗,還真以為自己撿了肥缺。若不是在冷將軍軍營裏見到福壽膏,絕不會想到攬江的繁華背後還有齷齪的勾當。”


    “程大人今年是不是犯太歲?”猴老三道,“在京城先被一群妖魔鬼怪作弄了一番,來到攬江,連縣太爺的椅子都還沒坐熱,又遇上福壽膏?”


    程亦風苦笑:“聖人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我程某人受到諸般苦難試煉,卻還未見到大任,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和我開玩笑?”


    “不見得是老天跟大人開玩笑。”辣仙姑道,“但大人身邊有人跟你使詐,這是一定的——如果這位樾國女大夫所言非虛,喬百恆已經在攬江唿風喚雨,連前任縣太爺都受他控製,這縣衙裏隻怕都是他的人——難怪方才那師爺諸多推辭。如今大人將畫像交給他臨摹,恐怕他添油加醋,非畫得叫人認不出來才好!”


    “這……”程亦風愣了愣,“塗改肖像,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吧?”


    辣仙姑道:“我隻是打個比方,好讓大人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你離開了京城那個龍潭,又入了攬江這個虎穴——而且,在京城那邊大人對付的是一群衣冠禽獸,內裏再怎樣兇狠,表麵卻要照章辦事,不敢輕易露出爪牙來,大人性命無憂。而攬江這地方,山高皇帝遠,這裏的人想要使壞,哪兒還有避諱?就算日後朝廷真的查問起來,早也時過境遷,一點兒證據也找不到,還不是這裏的人說什麽就是什麽?大人請想,那前任縣令,真的是病死的嗎?再者,大人初來乍到,於這裏明明暗暗的規矩全然不知,這裏的人——說句難聽的——是想把大人蒸了還是煮了,大人根本就不曉得,也難以防範——這裏實在比京城還危險百倍!”


    一席話說得程亦風脊背涼颼颼的,片刻接不上話來。好在猴老三笑道:“娘子,你別盡說些話嚇唬程大人——攬江的兔崽子要是真夠膽加害他,不是還有咱倆在這兒麽?要是不能幫大人掃除這幫妖魔鬼怪,咱們殺鹿幫的臉往哪兒擱?”


    辣仙姑瞥了他一眼:“這還要你提醒?程大人的事,就是咱們殺鹿幫的事。不過,斬妖除魔靠的不是嘴皮子,咱們既然決定要趟這渾水,就得先試試水有多深——反正咱們閑坐著也沒事,不如借口辦年貨,去街上打聽打聽消息。”


    “也好!”猴老三點頭。當下就和辣仙姑一同出門打探喬百恆的虛實去了,同程亦風約好,稍時在他的住所見麵,免得衙門裏人多眼雜,大家的談話一不小心又傳到喬百恆的耳朵裏。


    程亦風自然以為有理,見衙門裏左右無事,便早早迴到家中等候。豈料,猴老三夫婦這一去直到掌燈時分才歸來。


    “活見鬼!”猴老三一進門就嘟囔,“喬百恆給這裏的人灌了什麽迷湯?這些人眼裏,他不僅是一方的土皇帝,簡直就是活菩薩呢!隻要我開口打聽,甭管對方是男女老幼,個個都對喬百恆讚不絕口——真他媽的奇怪!就連菩薩,也還有人敢罵,怎麽就沒人敢說喬百恆半句不是?”


    辣仙姑倒笑嘻嘻的,手裏大包小包拎著年貨:“這又什麽奇怪的?不是說攬江半數的人都為喬百恆做事麽?或是他的夥計,或是他的佃農,要不,就是和他做生意的——他是攬江人的衣食父母,人家怎能不把他當成菩薩拜?”


    “所以出去了大半日,從這些刁民嘴裏屁都問不出來!”猴老三抱怨。


    辣仙姑撲哧一笑:“程大人你聽聽——‘刁民’兩個字從我家這猴子的狗嘴裏吐了出來。想來他做官已經做出滋味來了呢!”邊說邊放下了手中的什物,斟了碗熱茶暖著,說道:“從他們嘴裏雖然問不出什麽來,但卻還是有些眉目的——第一,咱們以為攬江對外不通貿易,喬百恆是偷偷摸摸將福壽膏運迴樾國去,這想法錯了。因為市麵上有不少蓬萊國的玩意兒,必須是由蓬萊國直接運來的。好像這一種蓬萊國的綢緞,質地雖然遠不如咱們中原的綢緞,但是花色新奇,連京城的親貴女眷也瘋狂追捧。聽說京城商號隻要一有這種綢緞到貨,立刻就被搶購一空。所以攬江此地的蓬萊國綢緞多半不是從外省陸路運送來此,而是直接來自蓬萊。再有,這種蓬萊國的龍眼珍珠……”


    她才說道這裏,猴老三即在一旁笑道:“大人,你聽聽——她剛才說我做官做出滋味來了,我看她自己才是做誥命夫人做出了心得,什麽綢緞啊,珍珠啊,頭頭是道!”


    辣仙姑瞪了他一眼:“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麽?在涼城進進出出那麽多迴,這點兒小事還能注意不到?再說,任何一點兒小事,日後可能都派上大用場呢!哪兒像你,就知道蛇蟲鼠蟻!”數落著,又繼續講她的正題:“我向賣綢緞和賣珍珠商號打聽過,喬百恆和的確和蓬萊國商人有來往。不過,因為攬江沒有海港,所以商船並不停泊攬江,而是停泊在鎮海。”


    “鎮海?”程亦風訝了訝,“那是向將軍的駐地,臧兄剛剛到那兒做縣令去了!”


    “我猜,福壽膏是從鎮海的海港運往其他地方的。”辣仙姑道,“從那裏,他們可以大搖大擺地出海去,然後換上一副行頭打扮,扮成蓬萊國、婆羅門國或者隨便哪裏的什麽商人,就可以在樾國登岸了。而樾國的那些蠢材,隻顧著盯死大青河,以為喬百恆會渡河運貨。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女俠說的大有道理!”辣仙姑話音剛落,就聽到一個陌生的女聲。立時警覺地喝道:“誰?”隻見一個妙齡勁裝女子跨過了門檻兒。


    “這位就是我之前和兩位提到過的女大夫端木槿。”程亦風連忙兩邊介紹,“姑娘怎麽又來了?”


    “大人忘記了麽?我和大人有三日之約。今日已經是第三天了,我便來向大人打聽消息。”端木槿道,“方才進了門,便聽到這位女俠分析形勢,大有道理,就忍不住插話。還望女俠見諒。”說時,向程亦風,以及猴老三夫婦一一見禮。


    辣仙姑並不知她的底細,以為她是隻一個樾國大夫,因輕蔑地瞥了她一眼,道:“本來樾國人的死活,我們才懶得理會。不過,既然福壽膏危害到咱們楚國人身上了,咱就不能不管。鏟除了這個禍害,隻當順便便宜了你們就是!”


    端木槿大約早已聽多了類似的言論,也不辯解,微微笑了笑:“請問女俠還打聽到了什麽消息?”


    辣仙姑道:“這就要說到第二個疑點了——喬百恆到楚國境內來撒野,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福壽膏這麽大風險的買賣,他得讓心腹來幫忙才是——幾個月的時間,他不可能將攬江的百姓都變成自己的心腹。所以,攬江滿街的百姓雖然對他交口稱讚,卻不可能都參與在福壽膏的勾當之中。我相信,他們中大部分人,真的隻是受雇於喬百恆做些正經當行。”


    “就不興喬百恆讓他們都染上了福壽膏癮,控製他們?”猴老三插嘴。


    “你當吸福壽膏是灌黃湯麽?”辣仙姑瞪了他一眼,“那玩意兒有多貴,你曉得麽?把整一個攬江城的人都用福壽膏操控起來,這可是蝕本生意——除非喬百恆是想拉起一支傀儡隊伍來造反,否則他是求財的人,不會幹這麽蠢的事情。”


    “怎見得他不是袁哲霖第二?”猴老三嘟囔。但是聲音太小,又口齒不清,沒人聽清也沒人搭腔。


    “女俠說的不錯。”端木槿對辣仙姑道,“福壽膏的買賣不僅需要秘密,製作起來還需要一定的手藝,不是隨便什麽人都做得出來的。喬百恆身邊製作福壽膏的工匠,是當年鄭國二皇子所豢養。不過我猜,他現在的買賣越做越大,應該又招徠了一批心腹,學習製作煙膏的手藝。唯一他可以讓本地人來做的,就是幫他種罌粟。不知女俠有沒有打聽到罌粟田的消息?”


    辣仙姑搖搖頭:“目前還沒什麽線索。不過我想,這罌粟田應該不在攬江。不僅不在,而且離攬江還很遠。”


    “為什麽?”眾人都驚訝。


    “大家想一想——”辣仙姑道,“喬百恆在攬江是一個菩薩般的人物。他做的都是正當生意,又樂善好施,就差沒給自己建個生祠,讓大家都來拜他了。為什麽?我覺得這是個煙幕。他要在攬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河對麵的那群蠢材。當大夥兒把目光都集中在攬江的時候,他在別的地方搞什麽陰謀,自然就安全萬分——他的罌粟田,他的福壽膏作坊,應該都不在攬江。說不定在鎮海——方便他運送出境。”


    “啊,我怎麽沒有想到!”端木槿一跺腳,“看來得去查查鎮海才行。”


    “臧兄也應該到任了,我即刻修書於他,讓他看看鎮海附近有否異動。”程亦風道,“不過,攬江此地,已遭福壽膏之害,可見喬百恆在攬江做的也不全是正當生意。必須得把他在攬江販售福壽膏的窩點搗毀,否則攬江隻怕繼續會有人遭他毒害!”


    “攬江果然已經有人染上福壽膏癮了?”端木槿問。


    “正是。”程亦風即將冷千山軍營裏的所見所聞簡短地說了一迴。


    “有這許多人都染上了福壽膏?”端木槿皺眉,“冷將軍打算如何處置?”


    “逼他們戒除。”程亦風迴答。


    “這可困難得很。”端木槿道,“在東海三省,羅總兵和顧大人也說要限期戒除,不過這福壽膏癮實在厲害,發作起來,六親不認,連死都不怕。我們在惠民藥局裏研製戒煙丸,雖然效果因人而異,但是總算沒有什麽害處。若是程大人和冷將軍不嫌棄,我就寫一個方子來,你們如法炮製,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如此太感謝姑娘了!”程亦風連忙要去準備筆墨紙硯。


    而辣仙姑卻在一邊冷笑:“程大人小心,這是個樾國大夫,對咱們楚國的兵隊能安什麽好心?咱們可聽說,玉旈雲為了攻打鄭國,不惜讓瘟疫流行,這中間說不定就有這位大夫的功勞。你讓她來醫治咱們楚國的士兵,就不怕她搞得咱們楚國也瘟疫流行麽?”


    “女俠,”端木槿正色道,“我乃醫門中人,豈會存害人之心?再說,我根本不是樾國人,我乃是楚國江門人士——這樣,你可放心了麽?”


    “江門?”辣仙姑皺了皺眉頭,“就是神農山莊那地兒?你姓端木——你和端木平是什麽關係?”


    “他正是家父。”端木槿道,“不過,我想他現在也不願認我這個女兒了……我……”


    後麵的話還沒說出口,猴老三已經跳著腳打斷:“他媽的,我當你是誰,哪個楚國人好端端地跑去給樾國人賣命,原來你是端木平那廝的女兒!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們神農山莊一窩混帳王八偽君子!”


    聽他忽然這樣破口大罵,端木槿很是吃驚。她離家出走已經一年多,對楚國武林發生的變故一無所知。在她的印象中,除了林樞會為了《百草秘笈》而斥責端木平,餘人無不奉其為江湖第一君子。而今聽猴老三如此惡言相向,實在不明所以。“你們如何出口侮辱家父?”


    “我侮辱他?”猴老三恨恨道,“侮辱他還髒了我的嘴呢!你是不是給樾國人做狗腿子的時間久了,不知道你的好父親在楚國都幹了什麽事?他殘害忠良,在武林興風作浪。不過,老天有眼,到頭來,他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不得不自廢武功——嘿嘿,果真是善惡報應,老天有眼!”


    “你……你說什麽!”端木槿驚得連連倒退。


    “姑娘當真不知?還是深得你父親那臉皮功和謊話功的真傳了?”辣仙姑道,“端木平覬覦魔教武功,為了修煉優曇掌,加害漕幫幫主嚴八姐。但自己急於求成,練功走火入魔。他為了掩蓋罪行,又殘害無辜,最終還是被人揭穿。他隻得散去魔功,平息風波,保全名聲——你若不信我夫妻二人的話,可以問問程大人,他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會騙你!”


    “程大人,他們說的……是真的?”端木槿嘴唇顫抖。


    程亦風歎了口氣:“我雖不知道太多內情,但是嚴八姐嚴大俠光明磊落,他說的話,應該不會假。的確是令尊陷害於他。至於什麽魔教武功,我隻知道大夥兒為了綠掌印的事鬧了很久。端木莊主的確失去了一身的武功。不過,他說他為了醫治皇後娘娘,以身試藥所致。”


    “以身試藥……以身試藥……”端木槿喃喃道,“這的確像是爹爹會做的事……他自小便這樣教導我……一定是這樣!”


    “哼!他教導你?”猴老三冷笑,“天下間誰還會比他更加在行說一套做一套?光麵堂皇的功夫,真是沒人比你老子更厲害了。說起來,咱們殺鹿幫本來是為嚴八姐抱打不平才卷了進來,但是後來,你老子竟放狗咬傷我二哥,這仇要是不報,咱們殺鹿幫的麵子往哪兒擱——來,讓我放蛇咬你幾口,算是為我二哥報仇!”


    “三當家——”程亦風連忙勸阻。但是話還沒說完,猴老三已經挽了兩條蛇在手上,朝端木槿撲了過去。


    “老三!不許胡鬧!”辣仙姑厲喝,一個箭步擋在丈夫和端木槿的中間,“現在是什麽關頭,你去尋一個小姑娘的晦氣?冤有頭債有主,咱們和她爹有過節,卻和她無怨無仇,何必多生事端?再說……你一講到端木平使的那個陰招,我忽然就想起對付喬百恆的辦法來了!”


    “什麽辦法?”猴老三的注意立刻被吸引,將兩條蛇都收了迴去。


    辣仙姑笑了笑:“程大人,冷千山不是收繳了一些福壽膏麽?端木平用福壽膏飼養猛犬,然後讓這些畜生追蹤福壽膏的氣味。如今,我們隻要也從冷千山那裏討了福壽膏來,要養上幾隻有煙癮的狗,接著就讓它們在攬江四處搜查喬百恆的產業,不怕找不出福壽膏來!”


    “啊呀,此計甚妙!”程亦風拊掌道,“我這就修書一封,去向冷將軍討福壽膏來。三當家最擅長馴養牲畜,可以擔當訓犬之人。同時,我也請臧兄和向將軍在鎮海附近徹查福壽膏和罌粟田的情況。此外,冷將軍會繼續追查那些幫喬百恆販賣福壽膏的人。咱們三管齊下,一定可以鏟除福壽膏這個大禍害!”


    “冷千山能不能抓到人,這是個未知之數。”辣仙姑顯然對於冷千山的本領還十分的懷疑,“不過,他在外麵鬧騰總是好的,可以吸引喬百恆的注意。當喬百恆全副心思都用來防範冷千山的時候,咱們悄悄帶著狗四處查探,正可以殺他個措手不及!”


    “哈哈,好得很!”猴老三也興奮起來,“要我說,何必養狗那麽麻煩,帶出去又招搖,不如養老鼠,可以一養一大群,一次便可以搜查許多的地方,而且這些畜生無孔不入,可比狗來得厲害多了——反正咱們又不是要出去亂咬人,有老鼠足矣!”


    辣仙姑白了他一眼:“你怎麽竟喜歡這些齷齪的東西。我不理你,隻要你能找出福壽膏藏在那裏,你哪怕是用跳蚤,我也懶得管。”


    程亦風曉得他們夫妻以鬥嘴為樂,所以由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些俏皮話,自己則鋪開紙,研磨寫信。不經意,看了一眼旁邊木頭人一般怔怔立著的端木槿,心中有些不忍:這位端木姑娘隻怕當真不知道父親竟是如此一個偽君子,就好像當日太子殿下忽然聽說皇後娘娘的種種行徑一樣。唉,她的心裏該是多麽難受?不禁輕聲喚道:“端木姑娘,你沒事吧?”


    “啊……”端木槿仿佛由夢中醒來,“我……我沒事……我隻是在想,鴉片有毒,若是大量服食,隻會中毒喪命。若是要用煙膏來飼養畜生,以期讓他們沾染毒癮,並自發去搜尋煙膏的下落,這劑量一定要計算清楚。多了,畜生會中毒而死,少了,隻怕它們又不會自動去尋找……不過,究竟如何計算,醫書上並不見記載……如果要將不同的劑量逐一實驗,隻怕耗時費力……”


    “少羅嗦!”猴老三道,“你老子能養一群有毒癮的狗,怎見得我就養不出有毒癮的老鼠?你以為天下間隻有你老子最厲害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端木槿道,“我是想說,福壽膏也可以入藥,倘若按照藥用的法子來處理,也許……”


    “你不用妖言惑眾了!”猴老三捂住耳朵,“我才不會聽你的話。也不會信你的話。你該迴你老子身邊,就迴去,該繼續去給樾國人賣命,就過河去,不要在我眼前晃悠!攬江的事情,咱們殺鹿幫來管,不要你插手!”


    “我……”端木槿一片好心,卻又被他連諷刺帶挖苦,既生氣又委屈,加之剛剛聽說了父親的所作所為,心中五味雜陳,不覺紅了眼眶。


    “三當家,別鬧了!”程亦風連忙出言相勸,“你要是總揪住以往的怨仇不放,這事兒就沒法辦下去啦——想想,你和冷將軍還有過節呢!但是你還得上他大大營裏去討福壽膏。到時你見到了他,難道也這樣夾槍帶棒地和他說話?不怕他一氣之下,把福壽膏都扔大青河裏去?”


    “這……”猴老三愣了愣,“為什麽要我去?”


    “難道我去麽?”程亦風道,“還是你想讓我派師爺去?那樣,福壽膏可就直接跑去喬百恆手裏啦。”


    “他娘的!”猴老三跺腳,“去就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和姓冷的客客氣氣說幾句話,我也不會少二兩肉。”


    辣仙姑是個心思細密的聰明婦人,此刻隱隱覺察出端木槿有些冤枉,暗自埋怨猴老三說話過分。如今程亦風開口打圓場,正合她心意,於是接茬道:“好嘛,我倒也要跟著去瞧瞧你又多麽的能屈能伸!”


    說笑間,程亦風的信已經寫好了,交予猴老三夫妻,明日帶去冷千山那裏,另外給臧天任和向垂楊的信,生怕通過官郵驛站會走漏風聲,索性也請他們帶去軍營,由軍營的信差傳送。至於他自己,當然是要坐鎮攬江衙門,以免去攬江大營走動得太勤,造成喬百恆的懷疑。


    一切都計議妥當時,才注意到端木槿不知何時已就著他的殘墨寫好了一張藥方。“這是戒煙丸。”女大夫淡淡道,“大人若是信得過我,還請試試。”


    程亦風不通藥理,一目十行地看過去,隻見各種藥物的劑量寫得十分清楚,而製作的過程也說明得極盡詳細,可見寫方子的人用心良苦。若她不是真心想幫士兵們戒除毒癮,何苦費這力氣?程亦風想,她在這裏受了如此的侮辱,還是這樣對我們,這樣的胸襟即使堂堂須眉男兒之中也少見吧?難道她真的隻問救死扶傷,不管忠奸善惡?好奇怪的女子!


    “多謝姑娘。”他深深一禮。


    端木槿卻已經轉身朝外走了。


    “姑娘哪裏去?”他問。


    “我迴樾國去,還有事要做。”端木槿道,“不過,我過幾日還會再來拜訪大人的。福壽膏一日不除,我心一日難安。大人保重。”說著,已經跨出門,消失在寒冷的冬夜中。


    一切就按照計劃的實施了起來。猴老三和辣仙姑去冷千山的大營,本想將福壽膏都搬迴程亦風的家裏,但冷千山勸他們,攬江城裏有太多喬百恆的耳目,一不小心就走漏了風聲;再說,在程亦風的家裏養老鼠,成何體統呢?不如留在軍營,既方便,又安全。於是,猴老三隻得繼續拿出他那“能屈能伸”的本事來,和辣仙姑在軍營裏住下,日日用福壽膏飼養老鼠。


    果如端木槿所說,這事計劃起來容易,辦起來難。猴老三的老鼠,一半中毒身亡,一半對福壽膏習以為常,卻根本不會像端木平豢養的那些猛犬一般,嗅到福壽膏的味道就撲上去。幾天下來,能夠幫他搜查福壽膏的老鼠沒馴養出來,軍營裏的老鼠倒已經快被他抓光了,讓他好不氣餒。


    轉眼已經到了年三十這一天。冷千山在軍營中設下酒宴,請程亦風來過年。猴老三自覺任務沒完成,沒臉相見,雖然被辣仙姑死拖活拽帶到了宴席上來,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沒出息!”辣仙姑笑話他,“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遇到這點兒小事便拉長了一張臉,算什麽?要有本事,就屢敗屢戰,試到成功為止。要沒本事,當初就別硬撐,不肯聽那端木姑娘的話。”


    “哼,我要聽了她的話,說不定現在軍營裏已經發起瘟疫來了呢!”猴老三嘟囔,“端木平的女兒也能信?”


    “那卻也不一定。”冷千山笑道,“我先前聽說她在樾國行醫,也對她有些懷疑。但是她開的那個戒煙丸的方子,程大人拿給我,倒十分好用。咱們看人,不要總是看人家父母做了什麽,也別老是看人家以前做了什麽。要是那樣,天下間的仇怨會越結越多,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給我搗鬼,我給你使陰招,還有什麽事情能辦的成?就拿咱們來說,要是你們都還惦記著我冷某人當年驕奢跋扈不可一世,而我又念念不忘在鹿鳴山被你們挾持的事,咱們今日豈能同坐在一張酒桌上,共謀禁煙大計?”


    猴老三答不上話來,直撇嘴。


    辣仙姑便笑道:“這話從冷將軍嘴裏說出來,可真叫人訝異。但轉頭一想,冷將軍既然能說出來,我們要是還不肯相信,還‘訝異’,那就是我們殺鹿幫太小心眼兒了。我敬將軍一杯,咱們從此不計前嫌,誰再提當年,誰就是烏龜。”


    “哈哈,好!好!”冷千山大笑,“誰再提當年,誰就是烏龜——三當家,你意下如何?”


    猴老三滿心不情願,但是既怕老婆,又不願做烏龜,隻得端起酒杯。而正此時,程亦風從外麵走了進來,笑道:“咦,三位好著急,不等我程某人到,就已經喝上了?”


    “我們喝的是和解酒。”辣仙姑道,“大人來了,正好做個見證。我們殺鹿幫和冷將軍從此以後前嫌不計,有酒一起喝,有賊一起殺,誰提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誰就是烏龜。”


    “原來你們還沒有和解呀?”程亦風笑,“我還以為你們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天,早就已經將那些前塵往事拋開一邊去了呢。”


    “我麽哪兒有功夫理會那些!”猴老三道,“我這不是忙著養老鼠麽——大人,現在還有五隻老鼠是一直用福壽膏喂養卻沒有死的,再給我兩三天的時間,一定就成了!”


    “那最好。”程亦風道,“近來攬江城裏沒什麽動靜。不過我總擔心越是沒動靜,越是醞釀著什麽大陰謀。早一點兒解決福壽膏的事,最好不過——你們不知道,我現在簡直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每天都擔心人來謀害我。今日喬百恆也擺了宴席請我去。若不是冷將軍正好派人來接我,我不知要怎麽推辭才好呢!到了他那裏,誰知那一道菜裏有古怪?”


    “程大人怎麽也變得怕死起來了?”猴老三道,“我還以為程大人是個頂天立地,視死如歸的英雄呢!”


    “這你還別說!”冷千山笑,“程大人其實是很怕死的一個人,他素來打仗都以保命為上。你們看看他最出名的那幾次戰役,什麽空城計啦,什麽落雁穀撤退啦,那一次不是為了保命才建立奇功?”


    “知程某人者,莫若將軍也!”程亦風哈哈大笑,“所以我躲到這兒來過一個安穩年!”說著,自入了席,舉杯與眾人同飲。大家也都樂得暫時拋開一切煩擾,享受片刻的歡愉。一時間,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知不覺已經酒酣耳熱。


    這時,聽得外麵有士兵通報:“有位端木姑娘來找程大人。”


    “端木槿?她跑這兒來幹嘛?”猴老三立刻站了起來,十分掃興。


    “她說她有事找程大人,”那士兵迴答,“先前已去了衙門,但聽說大人往這邊來了,所以找上門來。”


    程亦風便要起身出去。但冷千山攔住了他:“端木姑娘對我大營中的士兵有恩,快請她進來——三當家,你想做烏龜麽?”


    “我——”猴老三想爭辯,但看到辣仙姑狠狠瞪著自己,隻得悶悶不樂地坐下。


    未幾,士兵便引著端木槿來了。她穿著一件退了色的水紅鬥篷,但映襯著這樣冰天雪地的背景,正好像一朵脫俗的木槿花。


    “端木姑娘!”冷千山率先起身迎了上去,“久聞不如一見,冷某人先代大營裏沾染煙癮的士兵多謝你了。”


    他如此態度,使得端木槿有些驚訝,但還是很快欠身施禮:“本分所在,何足掛齒。我是來找程大人……”話未說完,她身後忽然傳出一陣狂吠聲,一條惡犬撲了出來,直向座中的猴老三衝去。好在這惡犬脖子裏拴了鐵鎖,由端木槿牽住,才沒有咬著猴老三。但它呲牙咧嘴,拚命掙紮,好像非要把猴老三撕個粉碎不可,連端木槿這個身懷武功的俠女,都被拖拽得打了個趔趄。


    “喂,姓端木的,你想幹什麽?”猴老三嚇得跳到了凳子上,蹲踞這著,還真像個猴子,“不是想把你老子的那一套又拿來故技重施吧?”


    端木槿不和他鬥嘴,隻道:“看來三當家最近一直潛心研究福壽膏了?身上滿是福壽膏的味道,小黃聞到了,自然就撲上去。程大人——”她轉向程亦風:“上次聽殺鹿幫的俠士說到這個法子,我迴去也試了試。這一隻就是福壽膏□出來的狗。我在江陽一共養了十隻,羅總兵帶出去搜查碼頭和地下的煙館,頗有成效。我不知你們這裏馴養老鼠的計劃進行的如何,先帶了一隻狗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這可太好了!”辣仙姑道,“咱們的老鼠都成了死老鼠,姑娘的這隻小黃,來得正是時候。”


    “誰說咱們的老鼠成了死老鼠了?”猴老三不服,“還有五隻活蹦亂跳的。”


    “活蹦亂跳的,但是不知道去咬你!”辣仙姑道,“你還不快去洗澡換衣服,最好把我那胭脂香粉拿去搽上一些,遮一遮身上的味道。要不然,這狗不咬死你,也要吵死大家了。”


    “哼!”猴老三怒衝衝,遠遠地避開端木槿的黃狗,離席而去。他一走,那黃狗也就安靜了下來,隻是在地上不停地亂嗅,很快又拖著端木槿要追猴老三。


    “看來這畜生不見到福壽膏就用不罷休了。”辣仙姑笑道,“這可真是一份新年大禮呢——咱們明天就去給喬百恆拜年,如何?”


    “主意是好,但是誰去拜年?”冷千山道,“我和程大人不能去,因為身份有別,豈有朝廷命官給平民百姓拜年的道理?而三當家和五當家也不能去,既不沾親又不帶故,沒個名目呀!”


    “我說拜年,將軍還真以為是去拜年了?”辣仙姑嘻嘻笑道,“不過是去他的店鋪和倉庫打個轉兒,嗅一嗅哪裏有福壽膏的味道罷了。將軍準備好人馬,咱們查到了,你就把那裏包圍起來,收繳福壽膏,逮捕煙販子——程大人的衙役們,是指望不上的。”


    “好,過了年,咱們就把喬百恆那一夥兒連鍋端了!”冷千山拊掌,“這事,端木姑娘是個大功臣——天氣冷得很,姑娘不如也坐下,跟咱們一起過年吧。”說著,便要左右去多添一副碗筷來。


    “不必了。”端木槿淡然拒絕,“我是來辦事的,還趕著要迴去。小黃就交給程大人和冷將軍了。”


    “天寒地凍,何必著急去大青河上喝西北風?”冷千山道,“再說,我冷某人對姑娘的經曆十分好奇,也想聽你說說在樾國的見聞呢!”


    “我的經曆有什麽好說的?到哪裏不是治病救人呢?”端木槿淡淡的,“其實隻要是治病救人的,誰來做,在哪裏做,有什麽分別?我還是……”幾乎說出“告辭”兩個字了,她忽然打住,想了想,道:“我既來到了將軍的大營裏,能不能去看看那些服了戒煙丸的士兵們?畢竟這藥丸還沒最後研製成,他們服了有何療效,我想問一問,也好迴去改進。”


    “啊,這……”冷千山原本好心好意,卻遭到冷淡拒絕,挺下不來台,但是聽到端木槿有此要求,自然不能拒絕:“好,我這就陪姑娘去看看——程大人,五當家,你們二位先坐,我稍後再來相陪!”因拱了拱手,引著端木槿出去了。


    “這個端木姑娘也真奇怪!”辣仙姑望著門外漸行漸遠的背影,“說起話來和她爹簡直一模一樣,但是端木平一副偽君子嘴臉,這端木姑娘卻顯得萬分誠摯……唉,有時真讓人搞不清,她是真的純稚無瑕,還是虛偽得比她爹更勝一籌呢?”


    “五當家問我,那算是白問了。”程亦風道,“我是最不會看人的,又常常被人騙——但依我看,端木姑娘是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好人。不僅是好人,還是個可憐人。隻怕從小到大,一直被她父親用些大道理教導著,又將這些話身體力行——連樾寇她都盡心醫治。結果忽然聽你們說她父親原是個偽君子。她現在可真成了有家歸不得的可憐人了!”


    “嘻!”辣仙姑狡黠地一笑,“大人,你對這個端木姑娘好像頗為上心似的?我倒要來問問你,最近符小姐過得如何?”


    一句話說得程亦風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子:“五當家,這可不能隨便玩笑!千萬不能隨便玩笑!程某人雖然沒什麽好名聲,但是端木姑娘與我毫無瓜葛,萬萬不可壞了人家的名節。”


    “我隻是說來尋個開心罷了!”辣仙姑道,“看把大人嚇得——來,喝酒喝酒!”當下,又拽著程亦風喝了七八杯。漸漸的,程亦風也有些不勝酒力,覺得頭暈耳熱,便告了更衣,出來吹吹風。


    “大人!大人!”他才走到院子裏,就遠遠地見到師爺錢勵穿過校場跑了過來,邊跑還便喚他,滿頭大汗。


    “什麽事這麽著急?”他迎上去問。


    “還能有什麽事?當然是喬老爺請大人去赴宴的事。”錢勵道,“大人為什麽要推辭呢?其實喬老爺還邀請了本地好些鄉紳,大家想趁此機會商量一下來年開辦新義墅的事,豈料大人一點兒麵子也不肯給,鄉紳們都挺不受用的。大人,您多少還是去露一露臉吧!”


    “這個……”程亦風正要找借口推辭,冷不防身後“嗖”地躥出一件事物來。他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錢勵已經摔倒在地。定睛再看時,隻見是方才端木槿帶來的那隻黃狗,正撲在錢勵的胸口,瘋狂撕咬。


    “救命!救命啊!”錢勵慘叫著掙紮。但是黃狗毫不理會,轉眼就已經將其胸口的衣衫撕爛。


    “快來人!救命!”程亦風也連聲驚唿。


    “救什麽命?”辣仙姑好整以暇地跨出門,“大人,您的新年大禮,在年三十就送到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前一陣忙到發瘋了。最近會努力填坑趕進度。對不起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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