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丹尼爾和他說“如果一件事你已經確定了八九成,最後一成真的有那麽重要嗎”,而如今在柏林燦爛輝煌的夜景中,閔琛似乎已經看到了那最後一成的到來,它真的已經不遠了。 從始至終,閔琛都沒有主動去問過戚暮這件事。 第一次聽到這個青年的音樂時,他便感到了一絲熟悉,卻被卡爾教授的一句“他和你的音樂很像”給遺忘過去;到後來在聖誕夜的那一首《鍾聲》,他徹底地起了疑心,並且開始調查,最後卻沒有任何結果。 正是因為好奇,才會更多地去接觸,才會明白這個青年是多麽的勤奮,又多麽的可愛。他會因為一個音階無法處理好而頑固地練習一整個上午,他也會一首美麗的曲子而興奮不已。 過去的這三十年來,閔琛從未主動去接觸過什麽人。良好的家世讓他從一開始就站立在超越太多人的平台上,極高的天賦又讓他很快成為了站立在古典音樂界最頂端的那群人之一。 如果沒有對這個青年產生好奇,說不定……真的會錯過他。 孤獨了三十年的心,從來不去主動觸碰,又怎麽可能會敞開心扉? “我相信命運。”肯定堅決的聲音從閔琛的唇中流出,“我現在,非常地相信命運。命運讓我見到了你,命運讓我和你相愛,也是命運給我了我這個機會能夠和你坐在這裏說這些話。戚暮……” 一個紅燈,黑色的歐陸倏地停下。 閔琛轉過頭認真而又專注地望著一旁的青年,他的目光虔誠美好,仿佛在看待最心愛的珍寶,冷薄的唇角劃開一個好看的弧度,閔琛完全無法掩飾那眼睛裏深深的愛意,他鄭重真摯地說:“你是我相信命運的……唯一原因。” 這樣簡單的情話,卻讓戚暮心頭一暖,眼眶也開始發燙。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流淚的人,上輩子臨死前甚至是痛苦到極致了,他都忍住了沒有讓淚水流下來,而如今他竟然因為對方這樣的一句話,忍不住地濕潤了眼睛。 眼前漸漸朦朧起來,戚暮微微後仰著靠在柔軟的椅背上,開始迴憶道:“我剛出生的時候,院長說好像是一個下雪天。天很冷,那個時候又是德國最艱難的時期,很多人失業、自殺,我的父母就用一個很普通的菜籃子把我放在裏麵,丟在了醫院的門口。” 閔琛的身子陡然僵住,他已然意識到了青年到底在說什麽。 “其實我還是有點感激他們的,至少當時他們用棉絮塞滿了菜籃,否則可能在別人發現我的時候,我就已經被凍死了。” 仿佛迴憶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情,戚暮眸子微彎,過了半晌,又繼續說道:“院長脾氣很不好,也不喜歡我們,但是有的時候她心情好了,也會和我們說上一些話。我五歲的時候她告訴我,我的父母雖然拋棄了我,但還是給我留下了一個名字,是用美麗的中文寫下的,叫做‘子文’。” “6歲的時候,一對從華夏來到德國工作的老夫妻收留了我。他們並不富有,但是給了我一個家,我也有了姓,也有了一個真正的名字。他們很愛我,會做美味的中餐、也會經常給我唱好聽的中文歌,我的中文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學起來的,雖然到最後說的都沒有德語流利,這門語言真是太難了。” 閔琛反手握住了戚暮的手,他仿佛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被父母遺棄後的悲傷,也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被養父母疼愛的幸福甜蜜。 “我7歲的時候,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了交響音樂會,是柏愛的新年音樂會。那時候我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我第一次非常固執地求父母讓我學習音樂,然後在昂貴的鋼琴和小提琴中,我選擇了小提琴。我以後想想,我從來都不後悔我選擇了小提琴,因為她,我才會感受到人生的美妙。” “所以在7歲以後,我開始到琴行和老師學習小提琴。等到10歲的時候,養父母因為工作的關係搬到了奧地利,我才正式地擁有了一名私人老師。那五年時光我覺得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養父母對我十分疼愛,老師也非常鼓勵我、支持我。我第一次覺得原來人生還會有那麽美好的日子,不用在孤兒院裏搶著一顆巧克力,不用每年364天,天天想著在平安夜能獲得什麽禮物。這樣的日子,真好啊……” 猛地一個刹車,在刺耳的刹車聲中,黑色的歐陸倏地在街邊停下。閔琛轉過身子看向身旁的青年,卻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那白皙俊秀的麵龐上已經布滿了淚水,但是淺色的眼眸卻晶亮得發光,充滿希望與夢想。 “戚暮……” “閔琛,你明白那種從天堂跌落到地獄的感覺嗎?” 沉默了許久,閔琛最終還是搖頭:“我不懂。”他這輩子經曆過的最大挫折,恐怕就是那次陸子文的死亡了。但是那時候他卻隻是對其懷著一個報恩的心情,卻沒有任何再多的情緒。 戚暮抬眸看向了一旁俊美優雅的男人,他笑著勾起了唇角,卻仿佛比哭還要難看,他說:“我明白,我經曆過兩次。第一次是我養父母的離去,第二次是在金色大廳的後台,絕望地等待死亡。” “戚暮!” “收養我的時候,養父母已經五十多歲了。等我十五歲的時候,他們本該到了退休的年齡,但是為了供養我們這個家庭,他們卻依舊堅持著工作。我十六歲的時候,父親他積勞成疾,在一次工作的時候不小心大意、被卷入了機器中,他在醫院裏躺了十天,最後還是去世了。” “在那一次的意外後,母親打擊很大,不過半年就削瘦了一大圈。一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突然失去了相愛數十年的老伴,這對於母親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所以等到我還沒17歲的時候,她也因病去世了。” 戚暮說得雲淡風輕,但是閔琛卻能夠從那簡單的語言中,體會到青年痛到無法再表現出來的感情! 正是因為痛到了極致,才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隻能用最平淡的語言說出口,掩飾那已經千瘡百孔、無法流血的心髒。 情不自禁地將這個看上去堅強無比的青年擁入懷中,閔琛的雙臂緊緊擁住了戚暮的腰身,他微微垂首,在對方的耳畔旁低聲說道:“為什麽……那個時候我不在你的身邊?” 第一百九十五章 安靜黑暗的車廂內,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壓抑沉悶。車內並無一絲聲響,隻有車外城市嘈雜煩惱的聲音仿若背景聲一樣,將這凝固空氣的沉默輕輕地打破。 其實有很多事情再迴憶起來,早已忘記了當年的悲傷與痛苦。就像戚暮隻記得,上輩子雖然有日內瓦學院的助學金計劃讓他不用繳納高昂的學費,但是他照樣得在每個休息的時間裏去打工、甚至是在廣場上自由演奏。 日內瓦的冬天真的很冷,寒風唿嘯著從日內瓦湖上吹過來,那湖水有多藍多澄澈,寒風就有多冷冽刺骨,一個青澀稚嫩的黑發少年每周末都會站在廣場中央的石雕旁,認真專注地演奏。 ——這樣的日子戚暮過了一年半,才可以不用忍受寒冬的折磨。他找到了一份兼職的劇場工作,除了在餐廳兼職打工外,終於有了穩定的生活來源。 “天鵝廣場旁邊的湖上,總是有很多隻高傲潔白的天鵝。如果有機會我們可以去日內瓦看一看,那裏有一隻雪白的天鵝總是很親近我,我給它取了名字,叫做娜娜莉。” 說到自己在日內瓦音樂學院的生活時,戚暮已經十分從容了。俊秀白皙的麵容上帶著一抹溫和的笑意,他在懷念當初那段美好單純的日子。 戚暮在敘說的時候完全將自己的艱苦生活都忽略過去,但是閔琛卻知道,一個孤單的窮學生想要在日內瓦音樂學院生活下去,這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情! “我畢業的時候你好像已經進了柏愛了吧?當年柏愛正好要去伯爾尼演出,我還想過要去聽,但是恰巧我之前遞給維交的申請書卻收到了通過信,所以我隻能去了維也納,沒有再去伯爾尼……” 光線暗淡的車廂內,青年還在一下一下地敘說著,他的聲音很輕,語氣也很平和,原本因為想起養父母的去世而流下的淚水也已然幹涸,他平靜得似乎隻是在敘說別人的生平。 閔琛低眸望著戚暮修長削瘦的手指,用指尖輕輕地摩挲那手指上薄薄的繭子,他十分有耐心地摩挲著,仿佛不知疲倦。 等到戚暮低笑一聲,用一句“我也相信命運”結束這次的坦白後,閔琛薄唇微抿。良久,他低著頭,輕聲問道:“當初是什麽感覺?” 戚暮微微一愣,詫異地問道:“什麽?” 閔琛抬起眸子,目光深邃、神色複雜地望著眼前微笑著的青年,一字一頓地問道:“在金色大廳的後台休息室裏,當時……你是什麽感覺。” 這樣直白露骨的問題並沒有讓戚暮驚住,隻見他唇角的弧度又上揚幾分,露出一抹從容溫煦的笑容來:“當初的感覺啊……我已經忘了。應該還挺痛苦的,一開始有想過很多東西,但是到最後唯一想著的就是……那首排練了很久的《藍色多瑙河》,我還沒有演奏過啊。” 是的,就在那痛苦窒息的最後時刻,他缺氧的大腦裏最後迴想的竟然是那首尚未演奏的《藍色多瑙河》。 這樣的答案,連戚暮自己都沒想到過。 笑著給出了這個答案後,戚暮還沒有再開口,便忽然感覺到被人用力地一拉,再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猛然跌入了一個溫暖寬敞的胸膛中。 閔琛仿佛用盡全身力量似的擁抱著自己心愛的青年,戚暮詫異地想要掙脫,倏地便感覺到那雙禁錮在自己腰身上的手臂更加用力了幾分。 閔琛低首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不要抬頭。” 戚暮微微怔住。 “不要看……我現在的表情。” 淺色的眸子倏地睜大,在一片暗色的車廂裏,戚暮怔然了許久,終於還是伸手同樣擁住了這個男人。正巧對麵行駛過來了一輛開車遠光燈的轎車,將原本光線暗淡的車廂打亮。 在戚暮沒有看到的地方,隻見閔琛的眼睛此刻就仿佛一汪深深的古潭,一眼看不見底。裏麵積蓄了濃烈可怕的暴風雨,似乎隻要一個觸動,就可以完全爆發。 就像他所說的一樣,他現在的臉色實在是太難看了,他不想讓心愛的青年看到自己此刻的神情。因為這樣的憤怒,不該由他心愛的青年來承擔。 在讓罪人得到應有的報應後,戚暮已經忘了當初窒息而亡時是什麽樣的痛楚,但是閔琛這輩子卻無法忘記自己在太平間裏看到的那一幕—— 那是一雙紫紅發黑、鮮血淋漓的手,指甲攔·腰·掰·斷!這雙曾經被它的主人最為看重的手因為無法形容的可怖痛楚,讓它的主人不自覺地將它在地毯上硬生生的磨爛、掰碎! 不夠,真的不夠! 閔琛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是太心慈手軟了一些,犯下那樣可惡罪行的人,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原諒! 那樣十指連心都無法緩解的絕望和痛苦! 真的不夠! …… 就這樣緊擁了許久,戚暮徹底平複了心情後,抬起頭笑著看向閔琛。此時後者已經將剛才可怕的神色全部隱藏在了漆黑的眸子裏,看上去並無再多的異常。 戚暮笑著說道:“我還是幸運的,這輩子能夠遇上你。” 閔琛沉默地看了戚暮許久,然後啟唇:“是我的幸運。” 話音落地,再也沒有人說話,閔琛垂眸望著青年清澈燦爛的眸子,他恍然間覺得那仿若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寶石。 兩人久久地對視著,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見閔琛微微俯下身子,但是他還沒有動作,戚暮卻是猛地抱住了他,映上了一個深情的吻。 這個吻太過突然和炙熱,濃烈的感情仿佛要將所有的黑暗全部驅散。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借著暗色的車窗玻璃的阻擋、借著柏林濃鬱的夜色,這樣一個飽含著熱愛與憐惜的吻,在一對愛人之間纏綿廝磨。 雖然活了兩輩子,但是戚暮始終是一個容易害羞的人,他不在華夏長大,卻擁有這個民族骨子裏的內斂蘊秀。而如今他卻是難得地釋放出了內心的感情,舌尖互相的糾纏,攻城略地般的侵略對方的口腔,獲取那熟悉的氣息。 曖昧羞赧的吻聲在安靜的車廂內響起,唇舌韻動,唾液交換,當舌尖忽然嚐到了一絲鹹澀時,男人微微怔住。他緩慢地放開了緊擁在懷裏的青年,隻見後者已經濕潤了眼眶,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 微微地喘著氣,戚暮笑著抬眸說道:“閔琛……要是連你也不在我身邊了,我該怎麽辦?”戚暮雖然還在笑,但是眼眶裏卻已經微微發紅,他永遠忘不掉當初那張蓋在父親臉上的白布,還有那張蓋住了母親的白布。 所有愛他的人,都一個個地離他而去;他花了三年才決定去相信的人,又將他置之死地。 而如今,他再一次拋開一切,將自己坦誠地剖在了一個人的麵前,可是此時戚暮卻發現,自己害怕的從來不是對方的背叛,而是這個人……會再次像父母一樣,離他而去。 牙齒倏地咬緊,閔琛直接用最溫暖的擁抱迴答了這個問題:“在你不要我的前一秒,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等到你真的不想要我了……戚暮,我也在這裏,永遠地等你。” 男人用細碎溫柔的吻輕輕地吻著青年的眼瞼,這樣一場蜻蜓點水般的吻,到最後瘋狂地燃燒起來,再也無法克製,成為一場燎原的滔天大火。 剛進了公寓、將門關上,這對分別多月的愛人就情不自禁地擁吻起來。狹窄逼仄的玄關裏不過多時就彌漫起了曖昧淫靡的氣息,青年低聲地壓抑著喉嚨裏的呻吟,伴隨著男人粗重的喘息…… 當愛情濃鬱到最深沉的那一刻,戚暮情不自禁地攬住了閔琛的脖頸,輕聲呢喃:“我愛你……閔琛……” 迴應他的是男人低沉得仿若大提琴般醇厚的聲音:“我也愛你……” 柏林的夜色靜謐美好,藏匿了無數美麗的愛情故事。地理上的距離能夠跨越拉近,但是心靈上的距離直到今天的這一刻,才是真正得化身為零。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東邊的天空亮起的時候,俊挺的眉峰微微蹙起,閔琛睜開雙眼。他先是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確認對方睡得很熟以後,才躡手躡腳地將自己環著對方的手臂悄悄挪開,然後輕聲慢步地走出臥室。 不過多時,隔了小半個城市的丹尼爾家,電話叮鈴鈴地響起。金發的樂團經紀人沒好氣地接了電話,開口就是:“奧斯頓·柏特萊姆,你最好有一個非常好的理由說服我,你為什麽要在淩晨6點給我打電話!你知道這是什麽時間嗎?你知道你……” “丹尼爾。” 男人壓低的聲音打斷了丹尼爾接下來的話,和對方認識了十幾年,早已讓丹尼爾發現了那隱藏在平靜聲音底下滔天的怒火,簡直堪比即將爆發的活火山…… 不! 比活火山還要可怕!!! 丹尼爾一下子清醒過來,他猛地坐正了身子,認真地問道:“閔,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在塔克曼監獄裏,我有一個很討厭的人。” 丹尼爾一下子反應過來:“你說那個羅遇森?你不是已經讓人好好照顧他了嗎?” “我現在不討厭他了。” 丹尼爾一嚇:“什麽?你不討厭他了?你怎麽突然變卦了?我半年前才讓人在裏麵讓他吃苦頭的啊,你怎麽突然就……” “丹尼爾,你知道生不如死這個詞……怎麽寫嗎?” 丹尼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隻聽到電話那邊傳來男人冷血無情的聲音:“我不想再接觸這件事情了,丹尼爾,這件事就麻煩你了,謝謝。” 話音剛落,電話便被人掛斷。 丹尼爾驚悚萬分地望著那已然變黑的手機屏幕,良久,他才推了推身旁的妻子,問道:“寶貝,你快掐我一下……我是不是還沒有睡醒?我竟然聽到奧斯頓那家夥說麻煩我了……還和我說謝謝?!上帝啊,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嗎……啊啊啊,痛死了寶貝!你還真掐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當戚暮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他睡眼朦朧地坐在床上好一會兒,接著才慢慢地看清了掛在對麵牆上的吊鍾。已然11點的時間讓戚暮猛然睜大雙眼,接著很快穿起衣物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