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餘糧昏迷了整整兩年。兩年,他完全是一個植物人。

    這兩年裏我一直守在他的身邊,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我都沒有離開過。說起來也許你不相信,就是拉屎撒尿,我都沒有離開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我都在不停地和他說話,要不然,我就進入他的夢,在他的夢裏陪伴他,寸步不離他的左右。這兩年裏,我沒有翻一頁書沒有寫一個字,為我自己,為秦餘糧,我每天都要給他讀到四個小時的書。不讀書的時候,我就俯身到他的枕頭邊,溫柔地唿喚他。我稱他為爸爸。整整兩年,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都不是王實,我是秦餘糧的兒子秦小東,我的小名叫祥祥。

    很多時候,我坐在床沿上,握著他的手。有時候,我用一隻手,握住他的一隻手;有時候,我用兩隻手握住他的一隻手;還有的時候,我用兩隻手握住他的兩隻手。而且,幾乎所有的時候,我的口中都不停地喃喃著:爸爸爸爸爸爸我是祥祥我是祥祥我是祥祥我沒有被車軋死我還活著我就在你的跟前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我要一直陪伴著你真的我哪裏也不去了我發誓從此以後我要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守在你的身邊你永遠是我最親愛的爸爸我愛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啊……

    兩年,現在迴顧起來,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漫長,漫長得沒有邊際沒有盡頭啊。你不知道當時我是怎麽支撐過來的。為了練刀紮針,我把我的左手都紮爛了。那些密密實實重重疊疊的針眼現在都還在,它們已經成了我的皮膚的一部分,就像我的手腕上長出的一大堆黑芝麻。現在,即使我閉上眼睛我都能準確地找到血管,而且不用看我就知道是靜脈還是動脈,就是在黑暗裏要不了一秒鍾我也能把針紮好,輸上液。給秦餘糧輸過液的玻璃瓶堆了整整一間屋子。

    那時候幸虧有了垃圾王的幫助,僅僅是給秦餘糧輸液就輸了10多萬元。要是沒有垃圾王,我上哪裏去找這麽多的錢呀?你想想,10多萬啊,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字。那時候幸虧垃圾王。那時候真好。後來全變了,後來,一場驚心動魄的大爆炸改變了一切。

    那是深圳最大的垃圾王之間的一場慘烈的拚鬥。大爆炸後的那天,我隻是在垃圾場後麵那棵白楊樹上找到一隻手,還不知道是誰的。我真沒用。我報不了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那隻手離開垃圾場。我想象它是我們垃圾王的。那個該死的北邊的垃圾王,他占領了東邊和西邊的垃圾王場子,還想占領南邊的就是我們的垃圾王的場子,於是他策略了一場大爆炸,他沒想到連他自己也給飛在裏麵了。他不知道他在算計別人的時候,別人也在算計他。於是,四個垃圾王全都消失了。

    現在,那隻手仍然好好的和當初一樣,一點也沒有腐爛。它在一個玻璃瓶裏。它看上去同一隻活人的手差不多。在它的斷口處,竟然還長出兩片小小的白楊樹的青翠的葉子。對此,我一點兒也不奇怪,因為我是在白楊樹上找到它的。正因為它長出了兩片白楊樹的葉子,我才越來越堅信它是我們的垃圾王的右手。我用福爾馬林水把它泡了起來,都放在我的枕頭邊的這個小木匣子裏。一把將軍鎖鎖得緊緊的,誰也別想打開。我和秦餘糧想看的時候,我們才打開看一看,隨即就鎖上。誰也不讓看。這是我們心中最隱秘的痛。

    我和秦餘糧離開垃圾場的時候,秦餘糧剛剛能說話。現在,秦餘糧不僅能說話,而且什麽活都能幹了。他已經不再撿垃圾,他做了菜販子:買菜賣。每天早上天不亮,我們就起床,我蹬著一輛平板三輪車,他坐在三輪車上,我們去蔬菜批發市場買菜,然後拉到居民點市場。拉到居民點市場後,我就迴我們租用的房間,看書或寫作,加上做飯。

    賣是他一個人的事。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就給他送飯去。傍晚,我又去幫他收攤。現在,我們還過得去,還可以,還不錯。

    日子艱苦平淡,但是有滋有味。

    我第一次進入秦餘糧的夢,是在秦餘糧昏迷後的第三天,我驚喜地發現我很容易就進入他的夢,隻要我把自己當成就是秦小東就行,直接、拒要、聰猾、泰然、如此簡單。昏迷中的秦餘糧仍然念念不忘他的兒子秦小東。在秦餘糧的思維深處還有一個亮點活著:那就是關於秦小東的記憶。他的腦海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唿喚祥祥。我的左手緊攥住他的右手,我的頭緊緊挨著他的頭,我們並排躺在一起,就那樣,我進入了秦餘糧的夢。

    那種感覺和通電差不多,就像是一粒電子,順著電流進了他的身體;就如同我是一滴水,順著渠道流進一塊幹渴的莊稼地,隻要拉開開關或者拉開缺口。

    關鍵的是:你要找到開關或者缺口。這是一條細霧迷茫的寬闊的大街。也許就是著名的五一路大街。但是時間卻不清楚。在秦餘糧的夢裏,時間是不存在的。自從秦小東遭遇車禍以後,秦餘糧的日子中就沒有了春秋冬夏,沒有了晨昏晝夜,這一天和那一天是相同的,這一刻和那一刻是相同的。對秦餘糧來說,自從秦小東遭遇車禍,時間就停止了,中斷了,消失了。秦餘糧在大街上是天絕地地走著,像孤枝上的寒蟬那樣惴惴的噤,像屋簷頂的木雞那樣怵怵的走,似乎是一輛獨腳的沉重的鐵輪車,前麵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拖他。那拖他的人的力氣不夠,所以他走得晃晃悠悠停停憩憩。而我卻一直跟在他的身邊,一忽兒前一忽兒後一忽兒左一忽兒右地陪伴他。

    風一陣緊一陣慢地吹著,風從所有的地方吹來,吹到他和我的身上。風包裹著我們吹,風想把我們吹散。風總也能把我們吹散,於是就有一些冷,於是就有一些不太亮的光和不太黑的暗,於是情景就變得曖昧和淒涼起來。

    如果再加上三五幾片從枝頭上飄下來的樹葉,那情景就更曖昧更淒涼了。

    秦餘糧就在曖昧和淒涼的情景裏孤獨地漫步。他在他自己的夢裏,是不知道的。那時些,對於我,他還沒有一點感覺。他像一個幽靈,而我像一個幽靈的影子。他是無聲的,雖然不停地唿喚他的兒子秦小東。他是用心唿喚,正如他是用心相信一樣。他相信他的兒子秦小東還活著,我也是無聲的。我對他的唿喚也是用心唿喚著。或者,幹脆簡單點說,我們就是兩顆赤裸裸的心在唿喚。

    街邊的樹,一棵一棵又一棵,仿佛都在和他竊竊私語。他問:看見我的兒子嗎?他的小名叫祥祥。他的大名叫秦小東。我更喜歡他的小名。祥祥祥祥,多好聽。他跟我一樣都是湘鄉人。他是我的兒子。你看見我的兒子嗎?看見了看見了,一棵樹說,他的個子比你高,但是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還有他身上的味道,他和你相同,他牽著一個女孩的手,他剛剛走過。他又問,看見我的兒子嗎?他的小名叫祥祥。他的大名叫秦小東。我更喜歡他的小名。祥祥祥祥,多好聽。他跟我一樣都是湘鄉人。他是我的兒子。你看見我的兒子嗎?看見了看見了,一棵樹說,他的個子比你高,但是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還有他身上的味道,他和你相同,他牽著一個女孩的手,他剛剛走過。他再問:看見我的兒子嗎?他的小名叫祥祥。他的大名叫秦小東。我更喜歡他的小名。祥祥祥祥,多好聽。他跟我一樣都是湘鄉人。他是我的兒子。你看見我的兒子嗎?看見了看見了,一棵樹說,他的個子比你高,但是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還有他身上的味道,他和你相同,他牽著一個女孩的手,他剛剛走過。

    就這樣,他和街邊的樹一棵一棵又一棵地低語著。他的神情越來越激烈,他越來越堅信,我的兒子還活著,他們說他死了,那是騙人的。祥祥祥祥,你在哪兒?他不停地唿喚:祥祥!祥祥!我一聲又一聲地迴答他,但是他聽不見。我還叫他:爸爸爸爸!但是他聽不見。就這樣,我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我明顯地體悟到,他的神經和滿滿地的枯葉已經連地一起。漸漸地,他開始了顫栗。他的每一次顫栗,風都傳給了我,忍不住,我就緊緊地擁抱他,他都如同一個木頭人或者石雕一樣無動於衷。他不知道我有多麽傷心。在夢裏,我根本想不出一點辦法使他能感覺到我的存在。

    有一天,那時他正在兩個夢的間隙中,我給他換一瓶新的葡萄糖藥液,我的手停在半空,仿佛半空有人抓緊我的手不放鬆似的。須間,一個突然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那就是:把我的血對到藥液裏,使他的身體裏流著我的血。那樣他就知道你了。有個聲音激烈地對我說。我立刻就動手從我的動脈血管裏抽出了血。我的血是o型,任何人都可以輸。我的血把葡萄液全都染紅了。從此以後,每天給他輸液,我都把我的血對葡萄糖液裏去,直到他完成恢複感覺。

    整整兩年的時間,我不知道我究竟從我的血管裏抽出了多少血輸給他。

    做這個夢的時間,秦餘糧已經昏迷一年零兩個月了。在這個夢裏,他已經找到了他的兒子秦小東。然而,他的兒子秦小東不理睬他。這個夢有點類似驚險電影裏的追捕情節。跑在最前麵的人當然是孔彩蘭,秦小東的女朋友孔彩蘭,她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了,但她仍然是秦小東最心愛的最不能忘懷的最牽腸掛肚的女人。跑在孔彩蘭後麵的人秦小東。跑在秦小東後麵的就是秦餘糧了,而那個跑在秦餘糧後麵的,就是我。在我的後麵緊跟著一群警察。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一群警察跑在我的後麵。

    這個夢被秦餘糧反反複複地做了兩個月之久。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警察跑在我的後麵,其實是要抓秦餘糧的,在秦餘糧的夢中本來是沒有我的。我是自己硬塞進去的。可是那些警察為什麽要抓秦餘糧呢?秦餘糧找他的兒子,難道有錯嗎?錯不在這裏。錯不在秦餘糧身上。是那些警察,他們把秦餘糧當成了流竄人口。你知道,每到逢年過節,要清理流竄人口。不僅特區,全國各地的大中城市都要清理。你想想我們的主人公秦餘糧,他蓬頭垢麵神經兮兮的,人差不多已經瘋了,他的口中不停地問,無論見著什麽人都問,人也罷,狗也罷,就是什麽也沒有見著,隻有他自己,他自問。他問:看見我的兒子嗎?看見我的兒子嗎?他的小名叫祥祥。他的大名叫秦小東。我更喜歡他的小名。祥祥祥祥,多好聽。他跟我一樣都是湘鄉人。他是我的兒子。你看見我的兒子嗎?就這樣,他幾乎走遍了深圳的每個角落,每一條街,每一個胡同,以及拆除後留下的空地和在建設中的工地,他幾乎問遍了深圳的人和物。人不說了,單就物,什麽樹呀,狗呀,貓呀,路燈杆呀,路牌呀,立交橋呀,排泄溝呀,過往的風和行走的雲呀,等等等等,凡是存在著的東西,他幾乎全都給問了。而所有的一切都迴答他:看見了看見了,他的個子比你高,但是他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模一樣,還有他身上的味道,他和你相同,他剛剛走過。就這樣,這個湘鄉老農民,這個可憐的老館子,我們的主人公瘋狂地喜歡上了深圳,因為深圳的每一處地方都有他的兒子秦小東,所以,他無論遇到什麽地方都新切地叫祥祥祥祥。也許你已經忘了,有一天早上,當你剛走出家門不遠,或者剛走下抵達深圳的火車站不久,就有一個肮髒的老館已衝到你的跟前來對你叫祥祥祥祥。他說的湘鄉話,你也許沒有聽懂,而且你以為他是個瘋子,於是趕緊躲開了。現在你想起事了吧?他的個子比中等身材銷矮一點,腰背挺拔且粗壯,頭發雪白堅硬,眼睛閃閃發亮,時刻都有一團淚水的火焰要噴射出來的樣子,他的額頭上,三條黑暗的縱紋裏常常有幾顆汗珠比真正的珍珠還晶瑩,他的鼻子,根據本就是一小塊從泥土裏探索出來的青翠的岩石,他的嘴唇厚實,裏麵藏龍臥虎般藏著一口白得耀眼的牙,而舌頭卻紅得新鮮,靈巧得就像一條大海裏遊動的飛魚,在一直不停地說話,如果你注意聽,就會發現,他其實隻發出一個音:祥。這個老頭兒精神矍爍淳淳,麵容真摯誠懇,就是衣服破破爛爛,身上還有一股怪味道。其實,那時你從來沒有聞過的在我們中國流淌了五萬年的漣水河的味道。當他朝你走來,給你的感覺氤氳又朦朧,既充滿激情又痛苦不堪,深篤無華,他的譫妄瑣碎,執拗不馴和悲愴肅穆裏,竟然有一種哀豔得讓你心驚肉跳,惶不安,忍不住就要尖叫一聲的暮春氣息。這樣的一個老館子,他不被當成流竄人口才怪哩。

    第一次,秦餘糧被警察抓住後關了五天,五天以後,那些被抓的人統統給押送上了迴家的火車。秦餘糧和其他湘鄉來的流竄人口上了迴湘鄉的火車。別的地方的上了別的地方的火車。然而,有趣的是,火車並沒有把秦餘糧送迴湘鄉,翻過株洲不久,火車上的人就把他們攆了下去。火車上的人用腳踏踏實實地踢他們,直到把他們一個一個全都給踢下火車為止。前前後後一共九次,我們的主人公秦餘糧每次都又扒上了返迴深圳的火車。

    秦餘糧在夢裏開始感覺到我的時候,他已經昏迷一年半了。

    這一年半的昏迷使秦餘糧看上去完全像個死人,隻有我知道他還活著。給他翻動身子,我能體察到他的哪怕一丁點兒的一絲一厘的變化。這一丁點兒的一絲一毫一厘的變化,也能使我欣喜若狂。

    從他昏迷的那一刻開始我變密切地注視他的變化,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任何變化。但是我堅信他變快發生變化了,他就要活過來了。

    比如第一次,我發現他的右手中指的指尖輕輕地一顫一顫地在抖,上麵的皮膚微微地一跳一跳的在動,這抖和動都是極其輕微的,肉眼看不見的,像平靜的水麵上的一道漣漪一次淺淺的嫵媚,像沉默的大地深處,埋藏的一粒種子的一次小小的閃爍,除了用心,即使世界上最先進的儀器,也難以觀測到。

    我立刻把他的右手整個地緊緊地抓在我的右手裏,我拿我的臉去撫摸:右臉頰、左臉頰、額頭、眼睛、鼻子和嘴唇,一遍一遍地撫摸,撫摸著撫摸著,我的淚就出來了。我的淚水把他的右手全都給浸透了。那樣流著淚我撫摸了他許久,然後,我張開嘴,含住了那個指頭。我把它含在嘴裏,一遍一遍地拿舌頭舔它,觸擊它,希望它能把我的溫柔我的愛和期待傳導到更遠的地方去,傳導到他的整個右手、右臂、右側身子,再傳導到他的心,然後再傳導到他的左邊的身子,使他的全部的神經、血液、肌肉和骨頭都能接收到我的渴盼。

    在做這些的同時,我的心一個勁兒地唿喚他爸爸爸爸,我是祥祥我是祥祥,祥祥祥祥,我是祥祥我是祥祥……

    在夢裏,那一天,秦餘糧終於感覺到我的存在了。就是說,在夢裏,那一天,秦餘糧終於認可我是他的兒子秦小東了。那一天的夢裏,在一條街的拐彎處,我們就緊緊地摟在了一起。我們身上的味道是那樣相同,都有一股濃烈的漣水河的腥甜氣息。而且在那一瞬間,秦餘糧看出我的眼睛和他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我就是個子比他高,人比他年輕30多歲。

    對於秦餘糧來說,他在那條街的拐彎處撞上我,是那樣的偶然又是那樣的必然,既是奇跡又是他的意願,這實在是來得太晚太晚了,但並不遲,盡管他在深圳已經苦苦地找到了我(他的兒子秦小東)幾年了。他不知道——他竟然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在他的夢裏,我一直跟隨在他的身邊,時刻陪伴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不知道我陪伴得多。

    就是那樣,我們緊緊地摟在一起相互抱著頭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了一場。我們的心是連在一起哭的。我們的心裏有相同的痛苦和快樂。這一場我們摟在一起抱頭痛哭的夢同樣被秦餘糧反反複複做了好多次。

    每一次,我都是在夢裏把自己給哭醒了。

    這場夢以後,在接下來的夢裏我和秦餘糧就是常常手牽著手了。我已經是他的兒子秦小東,他呢,已經是我的父親。

    我仿佛迴到了從前,那是遙遠的湘鄉一個叫白沙村的日子。那時候,我是他最親愛的兒子秦小東。我和他相依為命。他既是我的用爹又是我的娘。

    我還記得在他的夢裏,他為我縫補衣服的情景,那情景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眼前爍爍地閃動,閃著閃著,就把我的眼睛給閃出淚水來了。一盞明燈——其實並不真的明了——的煤油燈下,我坐在這邊寫作業讀書,他坐在那邊為我縫補衣服。有許多次,由於他的頭埋得太低,煤油燈把他的頭發給點著了。煤油燈點著他的頭發我們都不知道,直到聞著焦味兒我們才驚覺。又燒著了。我喊。他慌忙把頭給抬一抬,過一會兒,不知不覺中他的頭又埋了下去,我們就又聞到了糊焦味兒。他的慌忙把頭給抬一抬,過一會兒,不知不覺中他的頭又埋了下去,我們就又聞到了焦糊味兒。他的那雙拿慣了鋤頭的手拿起針簡直摸不著頭腦,而且,他還常常紮著手。他紮著了手盡量不讓我知道,但是每一次我都知道。他的眉頭哪怕輕輕地一抖,我都能感覺出來。那時刻我真真切切是他的兒子秦小東啊。我還記得在夢裏,他縫補好衣服後,拿牙齒咬線的樣子。我把線咬得嘰嘰喳喳像一群麻雀一樣亂叫,線卻總也不斷。最後,好不容易咬斷了,衣服卻沾上了他的一大攤口水。他的口水裏總有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白菜和紅薯的味道。

    就那樣,我在他的白菜和紅薯的味道裏長大了。在兒子不能吃飯的那些日子,秦餘糧學會了把紅薯稀飯奇跡般地熬成甜蜜的奶的手藝。然後一口一口對著口地喂給兒子吃。兒子吃得很開心。祥祥祥祥,快長大啊。他一邊喂兒子一邊給兒子說。兒子望著他笑。兒子已經會笑了。兒子常常吃著著就尿他一身。他就罵兒子:狗日的壞東西。兒子聽見他罵,兒子也笑,他也笑。他拿著他的額頭去碰兒子的額頭。他拿他的鼻尖去碰兒子的鼻尖。兩個人就笑得直不起腰。兒子會走路了,他就帶著兒子下地,他既不背兒子也不抱兒子,他扛兒子。兒子高高地坐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兒子是他的王。

    所以,一開始,秦小東剛會走路,他的視野就比他的父親秦餘糧高得多。這也是他後來高考誌願隻填湘潭大學的原因。從他上學,在語文書上看到毛主席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心神往著毛主席的故鄉——湘潭。19歲,他到湘潭大學的第一天就去了韶山。他看了韶山毛主席紀念館和毛主席的故居。在毛澤東銅像前,他在那兒流下了淚水。他以誓一定要好好學習。果然,他就好好學習了,每次考試他都是第一名。

    然而,在秦餘糧最後的夢裏沒有這些。在秦餘糧最後的夢裏反複出現的隻是一團血光。

    一團血光衝天而起,秦餘糧的妻子就死了,秦餘糧的兒子就誕生了。

    這個夢裏秦餘糧昏迷期間做的最後的一個夢。這個夢涉及到他的妻子的死和他兒子的出生。

    巨大的悲和巨大的喜,激烈地撞擊著秦餘糧的記憶和神經,撞擊他全身的每一塊骨頭和每一絲肌肉。秦餘糧就醒了過來。

    醒了過來的秦餘糧還不能動。他費盡心機和力量,隻能緩緩地睜開他的重若千鈞的黯然無光的眼睛。他知道他睜開眼睛看到的人隻能是我。我那時已經是他的兒子秦小東了。我的小名叫祥祥,大名叫秦小東。

    說實話,我要真的是秦餘糧的兒子秦小東就好了,實際上我不是,我是我:王實。我要在秦小東裏做王實。

    聲明: 本小說係第一原創專稿,任何網站、報刊、電視台或個人未經作者許可,不得複製或下載,不得部分或全部轉載,違者將訴諸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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