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場大爆炸發生以後,我們不得不離開垃圾場,垃圾場活著的50多個人全都必須立刻走,否則一律先關進收容所再遣送迴鄉。

    那兩天垃圾場裏的哭聲驚心動魄驚天動地吧,大人鬧小孩叫,雞飛狗咬老鼠跳。一個個都害怕被關進收容所再遣送迴鄉,但一時又沒有什麽辦法可想。人人都不願意離開深圳,就是在深圳撿垃圾睡橋洞都覺得好,都覺得光榮。我們生活在我們偉大祖國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深圳特區,我們是特區人。人人私下裏都這麽認為,哪怕他在深圳是撿垃圾的,他也感到自豪。

    那時候秦餘糧剛剛會說話,他和一個嬰兒差不多,一個70歲的嬰兒。我在羅湖一帶一幢高層建築的底下租了一間地下室,我用我稿蓄的全部稿費(因為以前在垃圾場生活,幾乎不花什麽錢,故能把我可憐的稿費一點一點攢起來。)預付了半年的房租。我剛在地下室安頓好,一身的汗還沒來得及擦一擦,氣還沒有喘勻,秦餘糧就吵鬧著要去特區廣場。

    他說:祥、祥、祥,我不願理他,他就哭了起來。他的淚水一出來就是一條河。

    我從他的淚水裏聞到了我親愛的故鄉漣水河的味道。我的心裏就軟了下來。再說,我的心裏也很苦,也需要找一個地方洗一洗。在深圳,同香港一樣隻有香江,是沒有漣水河的。我不能像以前在湘鄉一樣,心裏一不痛快就去看漣水河。在深圳不痛快隻能去看特區廣場去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誌的巨幅畫像。公園要票,我們買不起;排泄溝不要票,但它又髒又臭;而親戚和朋友,我們一個也沒有,唯一對我們好的垃圾王已經在那場爆炸中消失了,隻留下一隻長出了兩片白楊樹的右手。當然,在深圳,還有一個人對我們好,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不能去找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們有多麽苦。我不願給他添麻煩。他就是國學書大師鍾首軒。

    那時候已經是一天的傍晚。季節臨近秋來。大地開始給霜了,一早一晚就是比較冷的。我脖子上掛著牛仔包(裏麵裝著一件我從老家帶到深圳的半新的棉衣)背上背著秦餘糧來到了大街上。我們以前的自行車,在離開垃圾場的時候被警察收走了。警察的理由是:那是偷的自行車,既沒有牌照又沒有上過稅。走了不一會兒,我的汗出來了,而且我已經累得不行了。我拚命勾下頭,脖子都快勾斷了,終於讓牛仔包從我的脖子上滑下去。然後,我放下秦餘糧,扶著他坐在牛仔包上。

    秦餘糧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到了我臉上的汗水,於是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起來,我的心裏立刻充滿了快樂。我俯下身,微笑著拿我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

    祥祥,他的臉上努力做出快要笑了的表情說,深圳。

    是的,深圳。我迴答,我們在深圳。

    祥祥深圳。他說。他把四個字連在了一起。

    祥祥,深圳。他又說了一遍。

    他終於笑了。他笑的像一株剛破土而出的植物的芽:稚嫩、艱澀、興奮、盎然,充滿著喜悅的激情。

    就那樣,我們走走停停,等我們終於到達特區廣場時已經是夜裏兩點鍾了。廣場的燈光燦爛、快慰、飛揚,亮得正如秦餘糧所期望的。一樣像春天早上八九點鍾般美好。然而廣場上的風卻很冷很大很尖銳,嗖嗖地,它們很容易就穿透了我單薄的衣服,直接吹到我的汗透沒有幹的胸口和背心上,不一會兒,我就感到渾身凍得顫抖了。我緊緊地咬著牙,為了不讓他們忍不住咯咯咯響起來。我帶的半新半舊的棉衣,早已經從牛仔包取出來,給秦餘糧穿上了。那時候,秦餘糧一動不動地看著我,他一定看出了我的冷。

    祥祥衣裳。他說。他在努力彎曲他的似乎是一根根鐵棍的右手。他想把我剛才費了很大的勁才給他穿上的棉衣脫下來給我。

    祥祥衣裳。他又說。他的右手彎不了。那些骨頭全都像長期日曬雨淋的鏽死了的機器。

    我雙手摟著他的右手,告訴他:祥祥不要衣裳,衣裳爸爸穿。

    祥祥冷。他說。他那麽說的時候,我明顯地感到了他的身體哆嗦了一下。

    我鬆開他的右手,摟住他。我知道他也冷。

    風大。他說。

    特區冷。他說。

    我們到牆那邊去,我給他說,那兒風小點。我蹲下身子要背他。

    爸爸走,他說,能。

    他堅決不再要我背。我扶持住他。他像一隻初學走路的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著,我聽到他的周身,特別是腿上和手臂上骨頭以及肌肉發出了喀嚓喀嚓的樹枝折斷的聲音,聽得我的神經和血液都停住了。他晃得厲害,有幾次差一點摔倒。幸虧我及時地使上了勁,緊緊地摟抱了他。

    祥祥背。我對他說。

    不。他說。

    走。他說。

    他的聲音聽上去堅定不移,如同一棵發誓要長成大樹的幼苗。

    我再一次緊緊地抱住他,同時沒忍住,我在他的一邊臉上親了一下。

    他立刻將另一邊臉轉過來:還有這邊,祥祥,親。

    我的心裏一樂,馬上親在了他的那一邊臉上。

    那一瞬間,我想,這個70歲的老頭,從此以後就是我的兒子了。

    天啊。我拚命地控製著,不讓淚水流出來。結果,它們還是轟轟烈烈地轟轟隆隆地載滿了乘客的火車穿越山洞一樣衝出了我的眼睛。

    我們一直圍著廣場,就那麽走。究竟走了多少圈,我都不記不得了。直到後來,你已經知道,我們親愛的主人公秦餘糧終於重新學會了走路。

    天亮的時候,鬆開我的手,秦餘糧一個人可以走了。當然,他走得仍舊不穩,仍舊有一些搖晃有一些趔趄有一些前後左右起伏頃斜。然而他身體裏的響聲明顯小多了。他仿佛是一輛剛剛上完了油的舊自行車。

    我們又走到廣場上豎的巨幅鄧小平巨幅畫像前。他在我的前麵走。我在他的後麵跟著。我們在鄧小平的像前停頓了許久。

    鄧小平。鄧小平。秦餘糧說。

    鄧小平。鄧小平。秦餘糧繼續說。

    深圳。秦餘糧又說。

    我們。秦餘糧最後說。

    沿、著、中、國、特、色。秦餘糧伸出右手指點著鄧小平畫像左邊的字,一個一個挨著大聲地讀了出來,然後他又繼續讀右邊的字:社、會、主、義。他扭頭問我:接下來是什麽字祥祥。

    道,我說。

    道,他說,義道,義道什麽?下麵一個字?我也不認識。

    路。我說。

    路,啊,他叫一聲,就是社會主義道路啊,我知道。道路。道路什麽祥祥?他又問。

    前進。我迴答。

    前進這兩個字就是這樣寫的啊?

    就是。

    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

    最後,他又大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道: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我全認得了。他說。這些字我全都認識了。他說。

    他的臉上露出了燦爛得近乎輝煌的笑容。

    迴到地下室,秦餘糧的精神狀態和一個正常人完全一樣了,就是行動和說話還不太自如和方便。

    那個時候,恰巧我們的鄰居,住在我們旁邊的一間地下室裏的一個人,一個也是從湘鄉來的菜販子家裏出了事要迴湘鄉,把他的平板三輪車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無法帶走的東西留給了我們。就這樣,我也決定做一個菜販子。

    每天早晨天不亮,我就蹬著平板三輪車,秦餘糧坐在上麵,我們去蔬菜批發市場買菜,然後拉到居民點的市場賣。我在平板三輪車上放了一張鄰居留下的竹椅子,等我們迴到居民點市場後,秦餘糧就可以坐一坐。

    在我賣菜的時候,他總是在我的周圍走來走去地練習走路,同時笑著不停地給人說話。他要把自己訓練成一個標準的菜販子。當他累了,就來到我的跟前,坐在椅子上憩一會兒,然後,又繼續他的訓練。

    蔬菜批發市場和居民點市場的人全都知道我們了,大家對我們都很好,尤其是在他們了解到(不知道他們從那裏了解到的)秦餘糧的遭遇,知道他並不是我的父親之後,大家對我們就更好了,許多人都把他們家裏不需要用的東西送給我們。

    我發現每個人都是那麽的善良和優秀,都是值得愛的,都是值得我為他們做點什麽的;而且說實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經曆,但大家都挺過來了,大家走到這一步都不容易。我對每一個人都衷心地笑著。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很好,我喜歡他們的每一張麵孔,雖然各不相同,但都是那麽生動、樸實、平凡、美麗,最終為活下去而疲憊和蒼老的。你知道,這就是生活,這才是生活,真正的我們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天啊,我說不出自己究竟有多麽的愛了,我甚至記住了每一雙曾經在我的麵前伸來伸去的千變萬化的手:細膩的、粗糙的、傷痕累累的、筯骨畢露的、蒼白的、柔弱的、張大的、完整的以及殘缺的。有一個人左手的中指甲上有一小塊黑色的流血,我記住了;有一個人雙手的關節都是彎曲的,我記住了;有一個左掌心上有一顆小紅痣,我記住了;有一個人右手背上有一道淡淡的童年時代留下的刀傷,我記住了;還有一個人的手指上戴滿了假(也許是真的吧)鎦金戒指,我也記住了;更多的手是平平常常的,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跡的,我記住了。我可以憑據他們伸過來的手認出這手的主人。有的人買菜有固定的時間,有的人沒有;有的人出手比較大方,多角兩角都不讓你找給;有的人斤斤計較;有的人臉上一直像陽光一樣微笑著,而有的人總是陰天般地愁著臉;不管是什麽樣的人來到我跟前,我都衷心地熱情的對待。這是來長沙後最愉快的日子。

    後來,秦餘糧的身體完全恢複了,他就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菜販子,而我迴到了我們租用的地下室繼續所謂的作家生涯:讀書和寫作,再加上做飯。有時候覺得累了,我就去菜市場轉轉,幫著秦餘糧賣一會兒,讓他憩憩。他總是笑嗬嗬地大聲問:今天寫了多少祥祥?笑容在他的臉上像是秋天剛從地裏刨出來的紅薯,一堆一堆堆得高高的。他想要所有的賣菜和買菜的人都知道:他的兒子是一個作家。怎麽?看不出來?看不出來啊,我們祥祥是湘潭大學畢業的,從小就聰明的很哩,經常到處發表文章,《人民日報》、《人民文學》都發表過。其實,我並沒有上過湘潭大學,我連高中都沒有上完,隻是初中畢業,也沒有在《人民文學》發表過東西。但是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我又不好對他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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