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

    那天是十月一日,我們國家的又一個生日。

    在那天的頭一天,秦餘糧就嘮叨了一天:祥祥祥祥明天我們去看升旗吧。祥祥祥祥明天早上我們去看升旗吧……

    這裏看升旗雖比不上在北京天安門看升旗那麽來勁,但這裏是我國改革開放的窗口,看升旗也特別有意義呀。去吧去吧。我說。

    那天早上,我們六點鍾就起了床。我們用一個空礦泉水瓶子裝滿了滿滿一瓶涼開水,再帶上六個饅頭,就上了路。我們是騎自行車去的。我和秦餘糧,我們一人一輛自行車。我們的自行車都是花50元錢在舊貨市場買的舊車,買迴來後,秦餘糧徹徹底底地修整了一遍,騎著就很舒服了。我們那時住在梅沙片區,要騎到城中心的廣場最少得一個小時。一路上都很順利,我們到達特區廣場時還不到七點鍾。

    我們在廣場旁邊的小樹林裏停了下來,吃饅頭,喝開水,我們都餓了。

    我特意走到那個靠著樹的人的跟前。我看清了他的臉。這是一張和秦餘糧的臉差不多的臉。我敢肯定和秦餘糧一樣,他也是一個湘鄉的老農民。他這麽靠著樹在冷冷的風裏睡一宿,就是為了在第二天清晨——我們國家的生日的時候——看升旗。在這一天,他在深圳這個特區窗口,有無數的放想要說給祖國母親聽,他要把在深圳親眼所見的日新月異告訴祖國母親。他的雙手抱在胸前,緊緊地貼住心髒的部位。他一定是覺得冷,以此抵擋一下寒風,增加一些溫度。我的眼睛幾乎快戳到他的臉上了。我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到他微微閉著的眼睛,眼皮閃著幽幽的光,在輕輕地不停地跳動,似乎在告訴我他的身體的內部:神經和血液,每一根和每一滴,都在激烈地喜悅著,為那一場輝煌的升旗儀式,那一個他渴望已久終於就要實現的心願。路燈的光透過斑駁的樹葉,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團又一團小小的柔柔的淡淡的光暈,使他的臉看上去整個就是一場夢:一個老人的童年的夢。在夢中,不知道他是否還感到冷?他的右嘴角低低地往上翹,濃密的花白的胡子在那裏展示出一個迴旋,有點像倒流的水。他的胡子真的像水,在樹的暗影中,汪汪地沁沁地亮著。絕對的、他的胡子就是一泓清泉。不知不覺之間,我的鼻尖已經碰上了他的鼻尖。我感到他的鼻尖非常軟,有一種飴糖的滑滑的甜蜜蜜的黏性。我被他給粘住了。我一驚,一掙。他就醒了過來。他的眼睛嗖地睜開,目光定定地看著我。我遭到電擊一般渾身一顫。我認出他原來是秦餘糧。

    見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傻乎乎地呆著,秦餘糧便牽住了我的手。他領著我熟練地穿過那些躺著和坐著的人中間,一點也沒有碰著他們。

    我發現那些人,他們的身體底下就鋪著幾張報紙。他們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很厚。有一個大約14歲的小男孩背靠路燈,坐著看一本很厚的書,奇異的是在如此的十月一日的晨風中,他的額頭上竟然有幾顆亮晶晶的汗珠。它們在不太亮的路燈下閃閃發光。我在那個小男孩的臉上看到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除了有漣水河的水之外,每一隻裏還有一塊漣水河岸邊的石頭。原來,那個男孩竟然就是十四歲的我自己。我似乎明白了這是怎麽一迴事,同時,我也理解了剛才的那個秦餘糧。

    天啊!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升旗儀式在我們的熱切的盼望中,終於開始了。這是我們在電視裏看到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升旗的場景。

    天還不太亮,仍然是灰蒙蒙的。那時候大約是七點半鍾吧,高空中滿天的星星不見了,廣場上,旗杆的四周已經擠滿了看升旗的外地人。他們比天空中的星星還要多得多,擠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老人、孩子、婦女以及青年人和中年人,還有一些外國人。層裏層的人有的蹲下了身子,有的幹脆就盤腿坐在了地上。軍樂隊演奏的國歌聲中,一隊整齊的士兵邁著正步走了出來。走在最前麵的那個雙手捧著鮮豔的五星紅旗,緊隨其後的則扛著槍,看上去一個一個全都有凜凜然洗洗然坦坦然和慨慨然的威風,似乎天塌下來了他們的任何一個人隻要一伸手就能托住。這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這是我(所有這些各地趕來到廣場看升旗儀式的人)盼望了一生的時刻。我們中的許多人,也許這一生中隻能看上一次,從此再也沒有機會了。要知道,這樣的事,根本就是一般老百姓不能隨便看到想到的。

    就說秦餘糧吧,如果不是他的兒子秦小東先在深圳工作,又在深圳失戀然後又在深圳遭遇車禍,死了,他能來這裏看升旗嗎?來深圳,這是他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不敢這樣去想啊。深圳是一個湘鄉農村農民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地方嗎?

    秦餘糧的家就在湘鄉潭市的漣水河邊上,進城隻需花3元錢就行了,公共汽車每10分鍾一班,而且還是兩邊對開,特別方便,車票也不多,可是他要進一次城都反複考慮。首先,進城去幹什麽,無事閑逗,那不是一個農民的作為;其次,往返一趟光車票就得花六塊錢,假若再上一次廁所,還得花兩毛錢;假若餓了哩,渴了哩,那就更得花錢;最重要的是進城不僅白花了錢而且還浪費了家裏的工。一個農民,他總得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天天去地裏轉轉,東看看,西瞧瞧,地裏是永遠有活兒的,地裏的活天天做不完。城,他是進的。城,就在他家的對麵,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能看到,如果想看到的話。秦餘糧進城去不是為了看城。更不是為了閑逗,秦餘糧進城都是去賣菜的。再說像湘鄉那樣一個小城市有什麽看頭和逗頭呢?是的,我承認。湘鄉的美麗來自東台山,還有那條美麗的漣水河。這兩樣,就使得湘鄉美麗。一個地方即使再好,沒有一條河,那種好也是白好。沒有河,人如果愁了煩了有事想不開了,上哪兒去清洗心靈和頭腦呢?我是一個離不開河的人。這一點,秦餘糧和我相同,所以流落長沙後,秦餘糧把他的家安在了深圳一條肮髒的排泄溝邊上。因為在深圳,你根本找不到一條幹淨的河。深圳雖然美麗,衛生環境不錯。但離我們這些人卻是很遠,像是在公園裏。像秦餘糧和我這樣的人是不敢進的,更別說上那兒安家了。

    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在漣水河邊和垃圾堆上度過的。我的身體一半是幹淨的一半是肮髒的,我的生命也是如此,因此,我能在垃圾包圍下寫散文和小說。

    那個時候,當我和秦餘糧,以及其他許多人,我們在十月一日淩晨約七點半鍾的深圳的寬闊無邊的秋風中,圍繞在特區廣場上的旗杆旁,仰望五星紅旗迎風升起且隨風招展的時候,我們的心裏隻有崇高、愛和美。一切的不幸和苦難,我們都忘了。升起且招展的五星紅旗映紅且閃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心和臉。我把心裏對祖國對特區的愛寫在了我們的臉上。那愛是崇高的美的,沒有私欲和雜念。

    看了升旗儀式後,我們又在特區廣場上呆了近半個小時。

    特區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了。許多來晚了沒有趕上看升旗儀式的臉上既深刻又激烈地寫著失望和後悔:怎麽就晚了呢?他們有些想不明白。他們已經把建這裏看成天安門廣場。不,他們認為這裏是天安門廣場。他們中有些人也許那天就得離開深圳,車票或者機票都買好了。家裏或者單位裏有重要的事,必須迴去。今後,還有沒有機會再來深圳還是一個問題。唉,怎麽就晚了呢?而那些看了升旗儀式的人,他們的臉上很得意地寫著自豪。他們很清楚,這,也許在他們的生命中隻有一次。一生的愛一次釋放出來,是那樣的強烈,簡直隱忍不住,像火山一樣一個勁兒地噴射。直到那時許多人的心都還在丁丁當當乒乒乓乓轟轟隆隆亂跳個不停,有的在眼睛中跳,有的在手裏跳,有的幹脆在廣場紅色大理石鋪就的地麵上跳;有的甚至跟著紅旗在廣場的半空中跳,它們跳著跳著就跳到天上去了。我們離開廣場騎車到了“錦繡中華”的時候,我還感到我的心不在我有胸膛裏,它不知跳到哪裏去了,看來,它不跳個痛快是不會迴來的。很明顯,秦餘糧的心也不在他的胸膛裏。秦餘糧的臉、秦餘糧的手,秦餘糧的整個身體看上去和早上出門時不一樣了。那時它們灰撲撲,很蒼白很符合他一個老頭兒的身份;現在的秦餘糧哪裏是一個人,更別說是一個老頭兒了,他簡直就是一道下了凡到了人間來的虹。他的整個身體,每一個部位都在閃閃發光。那光不是一般的光,不是燈光,不是陽光,也不是月光和星光,我想那是一種靈魂的光吧。

    就那樣,我們恍恍惚惚,我們心不在焉地騎著自行車,轉眼就到了羅湖路。我們完全不明白事故是怎麽發生的,雖然我們親眼所見。真的就是一瞬間的事。瞬息萬變,這個詞,真是準確啊。由那時開始,我知道秦餘糧的心再難迴到他的胸膛了。

    在我們的前麵,兩輛車,一輛公共汽車和一輛貨車,都是空的,在它們交錯而過的那一刹那,我們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人,已經分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了。地上紅紅白白的,像突然盛開的一朵大紅花。我們知道那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而衣服的碎片則如同葉子一樣的在街道中間張揚著,大有揚眉吐氣,從此不受身體的約束獲得自由的味道,其中兩片竟然隨風飄逝了。漫然、強烈、盛大而刺激的血腥氣,立刻就直抵我們逼仄且菲薄的生命。

    我的同伴秦餘糧在自行車上晃了一晃,就筆直地摔下去,頭在街邊的石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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