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秦餘糧的時候,我剛給房東趕了出來。因為我拖欠了他一個月的房租。

    一個月房租150元錢。房屋隻有五個平方米,是從正房的牆壁上搭下來的一間低落、潮濕、邋遢、猥褻、窳陋的小屋,全是用爛磚瓦蓋成的。室內的牆壁上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報紙。其中一張報紙上還用紅墨水畫著一個十分醒目的女性生殖器。所謂的床是一堆爛磚頭上放的一塊破木板。我在這塊破木板上睡了一個月零三天。在這房的正中間,還擺著一座一個人都抱不過來的取暖爐。這取暖爐是房東搬遷新房後餘下的,簡直就是廢物一個。

    我來到深圳的時候正是冬季。我是一個喜歡自己找苦頭吃的家夥。我認為一個人現在受多少苦,將來就會享多少福。我是這樣的一個哈卵。要不,我怎麽會一心想成為一個作家呢?我也許就是為了要成為作家才來到深圳的。我認為,我們中國應該有幾個響當當的作家存在。即使別的地方沒有,湘鄉、湖南應該有。要知道湖南尤其湘潭是我們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的故鄉啊。縱觀古今,單就一本《全唐詩》,上麵的詩人就數都數不過來。而且就隻唐宋,就出現了那麽多的大作家: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我一心想成為第二個王安石。我認為我是王安石的第一百代玄孫(我的祖籍據說是從江西臨川遷徙而來)。王安石不光有文才,而他的改革能與時俱進,恰好也是我一生所追求的。我想成為王安石那樣的大作家,所以,我來到了特區。

    其實,我來到深圳是有一些和這個美好的理想相悖,像見不得人的疥瘡一樣的苦衷的:身不由已,沒有別的選擇。因為我已經失去了土地。

    我的家鄉湘鄉,雖說隻是一個縣級城市,但早些年各種各樣的公司和工廠就如同雨後瘋狂的蘑菇,每一棵樹種子下都長著好幾朵。我的村莊不遠的地方被劃入了工業園區,一大堵彎彎曲曲的水泥圍牆圍困了我們賴以為生的土地。圍牆的外壁上白粉紅金漆大地寫著“工業園區”四個字,年深日久,那字的紅色已經變成了黑色。在我離開的時候,我敢肯定狗、麻雀、啞巴和瞎子都已經會念會寫了。你可知道,工業園區實際上除了野草和垃圾外什麽也沒有開發。隻是苦了我們這些農民,苦了那一大片好端端的土地。

    在一個深秋的夜晚,天下著蒙蒙細雨,我突然聽到從那塊土地上傳出了沉重的悲痛的哭泣聲。從那一天開始,那沉重的悲痛的哭泣聲就沒有停憩過。我實在是忍受不了那哭泣聲,就決定離開家鄉。走前,我問了許多我的鄉親,他們全都聽到那哭泣聲了。

    是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在哭。他們說。

    這樣說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裏全都閃出淚花,但是他們硬硬地忍著,不讓淚流下來。我的鄉親們,他們是最能忍受的,他們什麽都可以忍受。但是我受不了,於是我就決定來到深圳。鄉親們要我問問特區:為什麽開發就是要我們好端端的土地荒廢著?

    現在,我來深圳這麽久了,還不知道上哪兒去問這個問題。

    我住進了那間五平方米的小屋一個月零三天後,因為超出三天我還沒有找到付房租的錢,被房東給趕了出來。也許,房東已經看出我決不是一個能夠弄錢的人。剛住進的頭一天,房東就說:沒錢先住一個月,一個月不交房租就滾蛋。

    於是,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四處找工作,可一個月下來什麽都沒找到。我隻是東幹一天西幹兩天的混一口飯吃,常常在第三天就非餓著肚子不可,結果什麽地方都沒幹長久。我整天就生活在奔波之中。如果我過的也叫生活的話,我在苦悶中掙紮、乞求、孤寂、憂鬱、做夢、失望、看書和寫作,時時刻刻隨意殘害自己,像一條無人理會的小小爬蟲。小屋的牆壁上到處都是裂縫,即使糊著報紙仍然可以進來風。在長沙的冬天,尤其是夜晚,一點點的風都是很冷的。

    這一段時間,我寫出了一篇後來發表在《當代》的一部中篇小說,得了1400元的稿費。那是2007年以後的事了。

    五年以後我同秦餘糧已經親密得不可分離。

    我們真正成了父與子。

    那時候我背著我的補了幾個補丁的牛仔包。牛仔包裏有10本我最熱愛的書。它們全都是世界文學名著。卡夫卡的《審判》、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米歇爾·布托爾的《變》、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肖絡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泰戈爾的《吉檀伽利》以及魯迅和我們湖南籍老鄉沈叢文的小說集。這些書都是我的寶貝。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經我的生命更重要。我背著我的10個寶貝,淚流滿麵晃晃悠悠地走在深圳寒冷的街頭,內心裏卻被一種刻骨的深情充盈著。

    就這樣,我迎麵撞上了秦餘糧。我們撞了一個滿懷。我們一撞就緊緊地摟在了一起。因為我們發現如果不摟在一起,我們就要在結了冰的大街上摔倒。我們就摟在一起了。於是,秦餘糧就把我帶迴了他的橋洞下的家。在我們相互摟著的那個時刻,我們都在對方的身上看清了自己:我們都是漣水河的腥甜氣息。也許是我們的老天爺­;;­;;­;;——漣水河——告訴我們的:我們——我和秦餘糧,我們兩個實際上是同一個人,我是他的青年,他是我的老年;我是他的兒子,他是我的父親。我們的手就牽在了一起。祥祥。祥祥。秦餘糧就那麽叫我,而我什麽都沒有叫秦餘糧。我隻是對他稱唿你。說實話,我一下子碰上了我的老年,碰上了老年的我,我嚇了一大跳,我的心裏並沒有秦餘糧的驚喜,相反,我深深地感到悲哀:我不願自己老了就跟秦餘糧一樣,我又恐慌又擔憂,我害怕我會一天一天長成秦餘糧(事實證明,我真的一天一天朝著秦餘糧長,就像老鼠的孩子要打洞,蘋果樹要結蘋果一樣,農民的孩子永遠是農民。)我不討厭秦餘糧,我隻是害怕成為第二個秦餘糧。你看他,這個瘋子,他的眼睛,兩隻,都分別是一朵比鮮花還要紅的紅花。它們瞪得老大老大,就像是盛開到了極致馬上就要凋敗了一樣,一閃一閃地閃著呆滯而又逼人的光芒。他的上下嘴唇神經質地抽搐著不斷地一牽一扯,似乎在做著什麽機械運動,原來他一直不停地說話。他的頭發亂蓬蓬的一綹一綹劉海似的搭在他的額頭。他不知道有多長時間沒有洗過臉了。在他的臉上,你根本找不到一丁點兒肉色來。他的臉上全是塵土;徹頭徹尾,一塊莊稼地,我相信即使扔一片樹葉到他的臉上都會長出一棵樹來。你再看他的家,這哪兒是家?根本就是狗窩。狗窩是狗窩,然而說實話,挺暖和的,一點兒都不冷。

    如今的深圳可以說美麗無比。然而早些年卻也有不足的一麵。這是附近的一座無名小橋,它橫跨在一條肮髒不堪的排泄溝上。這條溝,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也釋放出一股一股的臭味。假如夏天,那就更不得了。秦餘糧的狗窩內塞滿了秋天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稻草。這些稻草清香且甘甜的氣息十分濃厚,它幾乎抵擋住了排泄河釋放出來的臭味。我們兩個躺進幹草裏一下就給幹草淹沒了,就如同躺進大地的懷抱。大地的懷抱溫暖、寬闊、深厚,你隻要一躺進去就能感覺大地無邊無際的慈愛。而且,每天夜裏,秦餘糧都擋在我的外麵,他怕我冷著。這樣,在這個橋洞裏,我就獲得了雙重的溫暖。是的,這裏是肮髒的,但我卻從這肮髒中體會到了無限的幸福。這幸福是我從前從未品嚐過的。是的,不瞞你說,我喜歡,我喜歡這現有的一切:深圳、大地的幹草、橋洞、散發著臭味的排泄溝,秦餘糧以及秦餘糧撿來的沒有來得及賣的垃圾:舊報紙、啤酒瓶、空飲料筒、爛塑料袋、碎玻璃、鏽鐵釘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自從我和秦餘糧住在一起之後,他的神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一點兒也不瘋了:他的臉幹幹淨淨的、黑裏竟然透出紅來;身上的衣服也是幹幹淨淨的,雖然補丁重著補丁。他成了一個真正的父親,一個肩負著重大責任的父親。他要拚命地撿垃圾賣錢,以供他的兒子生活之需。他還要照顧他的兒子的生活。因為他的兒子,以前的秦小東,現在的我,從小到大都不大會生活,隻知道讀書、讀書、還是讀書。麵對現實,秦小東和我一樣,相當於一個白癡。

    在我的再三懇求下,秦餘糧帶著我一起撿上了垃圾。我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出發,一人拎著一個大編織袋。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我們都在這兒不遠處的地方,為什麽要轉移到那裏去呢?因為這涉及到一位叫鍾首軒的我國著名國學大家。

    我和秦餘糧在一起,別的撿垃圾的人再也不敢欺負他了。我看上去弱不禁風,但是身體裏卻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作家的勇猛之氣。為了今後我們能夠正常地撿垃圾,我和兩個看上去力大如牛的來自四川的小夥子打了一架。秦餘糧告訴我,他們是這一帶的垃圾王。他們誰都敢欺負。在我認識秦餘糧前一個月,他們搶他的一個飲料筒,把他的鼻血都打出來了。

    我一聽秦餘糧說這件事,就想把他們的鼻血打出來。在他們和我們擦肩而過的一瞬間,我出手了。我出手迅猛又有力。你知道,如果我一出手不把他們製住。我就永遠輸了。所以,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而且,我的手裏還攥著一塊鋒芒畢露的石頭。

    我打的是胖的那一個。我一拳砸在他的鼻子上。我手中的石頭劃破了他的鼻子。他嗷地一聲叫喊,雙手就捂住了鼻子。血立刻順著他的指縫流下來。這時候,瘦的那個已經閃到了一邊。他有些害怕了。

    你打我。胖子說。

    你敢打我。胖子又說。

    我就打你。我說。

    為什麽打我?胖子問。

    因為你打了他。我迴答。

    我要你記住你的鼻子也會流血。我說。

    接著,我問,你記住了沒有?

    算你狠。他說。

    你等著。他說。

    我要瘦子扶著他。他們走開了。走不了幾步,他們迴過頭來,眼睛裏露出綠色的兇光盯著我。

    那天傍晚的時候,秦餘糧正吃力地躺著身子,在橋洞外邊豎三塊磚頭搭起的爐灶前煮紅薯稀飯。一個穿著一身摘去了帽徽領章的舊軍裝的威風凜凜的50歲左右的男人朝他走過來。男人的身後緊跟著那兩個小夥子。胖子的鼻子上大大地包了一塊白色的紗布,給人的感覺是口罩戴錯了地方。

    祥祥。秦餘糧一聲驚唿,奔到橋洞口,伸張開雙手和雙腳,擋在我的麵前。當時,我正躺在幹草堆裏看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這是一部獲諾貝爾獎的外國文學名著。

    祥祥,不怕,有爸爸在。秦餘糧柔聲給我說。然後他大聲問道:你們要幹什麽?

    那三個人已經走到了秦餘糧的眼前。

    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我將書交到左手裏拿著。我的右手空著,半握成一個拳。我擠到秦餘糧麵前。我給那個威風凜凜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笑了一下。我說:我知道你會來,我一直在等你。

    哦,你怎麽知道我會來?那個男人也給我笑了一下。他問。

    我沒有迴答他的問題。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要威風些。我老實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的聲音很沉靜,沒有半點空虛和害怕。

    是嗎?他又笑了一下。我真的很威風?他問。

    我仍然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這件事情是你不對。我慢吞吞地對他說。

    我怎麽不對了?他再一次笑了。他的笑容很有魅力。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他的本質是非常好的。

    你知道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他問答。

    他臉上的笑容和特區的冬天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能笑多久呢?我心裏想。他是一隻貓,我是一隻老鼠嗎?

    我能看看你的書嗎?他還在笑。他的笑容確實很燦爛,不,燦爛得近乎輝煌。

    我把書遞給了他。

    他先看書的封麵,然後,翻開了書。他看了一會兒。好書。他說。

    他臉上的笑容更好看了。笑容裏竟然有一種特別的氣息。那氣息很奇異,我說不太準,有點像秋天的菊花錯開到了冬天。他合上書,還給了我。

    你的心裏其實很苦,我突然說,別看你這樣笑著。

    他咧咧嘴,想說什麽,但是忍住了。他說出的另一句話:不管怎麽說,是你打了人。

    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通知你來。我說。

    我來了。他說。

    在他的臉上一瓣一瓣菊花的花瓣飄落了下來,顯得是那樣的寂寞、多舛、不羈、降尊行貴和孤芳自賞,那樣花瓣在橋洞下的泥地上,看上去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你看不出來嗎?我問。我背剪著雙手走出了橋洞。

    他跟在我的身後。在我們走出有200多米的距離後,他和我並肩走到了一起。他輕輕地抓緊我的那一隻沒有拿書的手。

    兄弟,哥是一個粗人。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

    我沒有吱聲。

    你不願意?過了許久,他問。聲音頹然。

    讀到這裏,想來你已經明白:這個人才是這一帶的垃圾王。這裏所有撿垃圾的人都歸他管。這個人在部隊上曾經當過營長,後來下到地方,當了科長,再後來,你知道,單位不景氣,他主動要求下崗。他懷著無限的愛來到了特區。他認為深圳有他的機會,他文化不多,高小畢業,鼻子碰了半年的灰連工作的邊都沒有聞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撿上了垃圾,很快,他就成了這一帶的垃圾王。他修了一座巨大的垃圾場。他的手下有200多個人,專門迴收垃圾。在垃圾場的周圍,他還修了幾排平房,出租或者免費提供給外地來特區的人住。他還請了廚師,辦起了夥食團,垃圾場儼然像一個很正規的單位似的。

    我和秦餘糧住進了垃圾場裏。

    我做了垃圾王的文書,秦餘糧做了垃圾王的保管。

    雖然住在垃圾場裏,可是,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碰過垃圾。我成了垃圾場裏的專業作家。對散文,我投入了瘋狂的熱情。我的散文開始在全國各地的報刊發表。

    讓我們來讀這篇散文吧。這是我的長篇散文《大山語詞》中的一章。誰能相信這樣的文章出自垃圾場呢?這一章標題叫《故鄉的遠山》。很短,總共不到300字。

    故鄉,那迷人的雲,是那大山幻在天宇的倩影嗎?那被陽光鍍亮的麗殼,粉紅的寧靜,漣漪般柔和,輕靈地吸引著一一我渴求之眼。

    百年圓寂的荒夢,化成一種虛擬的神話,成為我童心的記憶。我想將心掏出來掂掂,對理想的追求和對你的思念輕重如何?

    煎熬也是甜蜜,為了一曲交響的歌。

    流水逝去,消盡那麽多潮起潮落的日子。淅淅瀝瀝的唿喚無法尋迴童年鬆球與山楂之夢,隻得踮起腳尖向那遙遠的日子眺望,在你永不消失的目光中往淚水嘩嘩地流淌……

    一切的經曆成為故事,對你的眷念顫巍巍地佇立在思緒的深處,每天不得不在唐上詩宋詞裏遊弋,讓幹蠟燭般的日子,充實父親幹癟癟的心願和親友瘦瘦的眼睛,也為你臨別時的囑托。

    故鄉的遠山,等著我吧。

    聲明: 本小說係第一原創專稿,任何網站、報刊、電視台或個人未經作者許可,不得複製或下載,不得部分或全部轉載,違者將訴諸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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