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停下腳步,偏頭,認真問:“缺月林,終南峰後的那一片?” “是。” “他去那裏幹什麽?” 黃符道人細細迴憶,而後道:“藥圃缺一味藥,他跟我說想要一個鍛煉的機會自己去采集。我看他這幾月表現安分,便允了他,告訴他霧影草在缺月林比較多。好像就是從缺月林迴來,肖晨開始變得不太一樣。” 裴景:“怎麽個不一樣法?” 黃符道人:“氣質,神態,還有他周身總有一股熱氣。” 裴景若有所思笑了,嘴角勾起:“真的是機緣麽。” 黃符道人大驚:“師兄可是察覺到了什麽不對的地方?” 裴景淡笑道:“是有不對,不過你不用操心。” 黃符道人看著眼前的白衣青年,神色掠過一絲複雜,而後又笑著搖頭。 大概天之驕子就是這般,自信又強大。 上一次見到裴禦之時,皚皚雪覆天塹峰,踩過一地月鋪成的霜,從宮殿盡頭走過來的青年,眉眼刀劍作畫,笑容爛漫人間。 風華絕代。 * 上迴他留下話給終南峰峰主,要她查一遍終南峰主殿有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本想等著她自己報上來,不過今天得知這個消息,裴景決定再去那裏一趟。 裴景道:“又是終南峰,這地是不是風水不好,看來有必要跟師尊說一下,弄個護山陣法。” 陳虛的疑惑卻是剛才那個名字,說:“肖晨是誰?我怎麽沒聽過。” 裴景道:“哦,一個外峰的小孩。和我一直不對付來的。” 陳虛一聽,驚了,還生出幾分同情來:“和你不對付?好慘一小孩,估計沒少被你整吧,我看他被留在迎暉峰種田就是你的手筆。” 裴景笑:“什麽叫整他,我這是在磨他心性呢。這小子應該感到慶幸,這些年向我宣戰的人多不勝數,我就應了他一個。” 陳虛瞪圓眼睛臉色僵硬:“你要跟一個築基都不到的小孩比試?” “是啊,怎麽了。” 陳虛:“……裴禦之,你太欺負人了。” 裴景隻笑笑,心道,要是讓陳虛知道這還是父子局,肯定又要逼逼一通了。不過依現在的情況來看,這場比試也沒應錯。 終南峰在雲霄的邊緣,後麵就是缺月林,林深樹高,經常遮雲蔽日不見月,久了就取得名缺月林。 缺月林毗鄰雲霄也沒什麽妖魔鬼怪,但晚上格外陰森,少有人入內,隻用來白天采藥。 終南峰的主殿在一處斷崖上,前方突出一塊平地,下有瀑布垂落,白浪驚石,聲大如雷。上次夜間來他還沒發現這樣的情景,裴景有了興致,從劍上下來,選擇沿著瀑布旁的山路上去。 陳虛扶額:“你怎麽總是想一出是一出。”裴景道:“你不覺得這水挺好看嗎。” 陳虛偏頭,見那嘩啦啦的瀑布,愣是沒看出一點奇怪之處:“是你瞎還是我瞎。” “你瞎。” 裴景看了眼瀑布奔流在山壁底匯成的池。 浮花浪蕊此起彼伏,白沫吞吐,不見底。 沿路直上,白天的終南峰倒是顯得正常很多,沒那麽陰森。他們尚未走近,先聽到了哎唷哎唷的聲音。殿前有四個人,三個穿著雲霄衣袍的人站一起,剩下的一個青色衣衫的少年正被踹倒在地。 三人為首的青年一臉戲謔:“就你還想見我們峰主?嗬,門都讓你進不了。” 地上的少年鼻青臉腫,憤怒地抬起頭:“你們這樣是有違雲霄門規的!” 青年彎身,嬉皮笑臉:“哪違規了,雲霄禁止同門鬥毆,可你算什麽同門。我不過是在趕跑一個打擾峰主的外來人罷了,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我。" 少年咬牙切齒,試圖掙紮但很快被人連手都踩在腳下。 他氣急攻心,吐出一口血來,嘶吼:“你們欺人太甚!那長梧白紙黑字在我家店鋪裏打下的欠條,現在卻不認賬了!我今天死也要討個公道!來人啊!來人啊!” 青年:“嘖,吵。”手指一點,就下了閉口訣,讓少年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他身後的一人出言:“把他丟出去吧,在這瞎鬧,被峰主發現了,我們也吃不了兜著走。” 青年皺了下眉,表情陰桀:“晦氣!我以為他會識趣的下山,沒想到還讓他跑到峰主這來的,幸好追來的早。”一想到這事,他心中的戾氣更甚,揪著少年的衣領,“迴去叫你那半死不活的爹把這事忘了,不然我殺了你。” 少年不能說話,但手腳顫抖,眼裏明明白白寫著恐懼。 身後另一人說:“就先這樣吧。” 青年點頭沉聲:“嗯。” 他們三人平日裏是長梧的跟班,有一個築基期的師兄撐腰,慣會欺善怕惡。這一次長梧師兄閉關,把雜事都交給他們處理。本來是有五十塊靈石付給這小子的,可他們吃喝玩樂用掉了,想不出辦法,隻能用武力解決的。而且,這種事長梧師兄知道了,一般也懶得追究。本以為這麽一個凡人,被嚇嚇也就屁滾尿流迴去了,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膽大包天,背著他們上了主殿,幸好及時趕過來。 少年則是氣得牙齒都在顫抖,他祖上也是雲霄弟子,隻是後代都沒能資格入雲霄內,便居住在了雲霄山腳下的仙巷裏,那裏大部分都是和他一樣的人,平日就收集轉賣些小物件過日子。 沒想到頭遭讓他遇上了雲霄的敗類。因為祖上的緣故,少年對雲霄一直充滿向往,即便自己沒有靈根也是敬畏的,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現在他真是又氣又委屈又難過。 三名弟子倒不敢在山內殺人,用武力恐嚇恐嚇而已,揪著少年打算把他丟下去。青衣少年掙紮不得,隻盼著能路上遇到其他的好心人。 峰迴路轉,居然還真讓他遇上了。少年眼一亮,奮力掙紮起來。 “嗚嗚嗚!”救救我! 提著他的青年兇神惡煞:“你又在動什麽?不想活了?!”而他身後二人,身體僵硬,動都不敢動。 空氣一瞬間凝固,青年愣愣地抬頭,隔著一棵樹的枝椏,兩個人站在他們麵前,實力深不可測,身上的那種氣質,卻是他在外峰見不到的。青年內心驚恐至極,手一鬆,手上的少年就直接掉在了地上。 青年顫聲道:“前、前輩。” 陳虛極其冷漠地看著他。他身為問情峰峰主,司門規戒律,最是厭惡這樣的弟子。 裴景倒隻笑了一下,走向了倒在地上捂著屁股嘶氣的青年,低頭。 “凡人?” 少年揉著屁股,就聽到一道極為動聽的聲音,抬起頭,對上一雙含笑漆黑的眼眸。瞬間整個人都怔愣了,感覺五髒六腑湧入清風,一切開闊明朗,被人點化般,身上的閉口訣消失,疼痛也消散,人都變的耳聰目明了。他迴神後,點頭如搗蒜:“是是是仙人,我是凡人,請你一定要為我做主啊。我本是仙巷一戶人家,前些日子……” 少年一五一十道清來龍去脈。 終南峰的三名弟子臉色灰白在一旁,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裴景聽聞,神色莫名,偏頭道:“你看,我雲霄多窮,連十塊靈石都給不出。是不是被你敗光了?” 陳虛氣極,還被他逗笑了:“這話你要問你自己吧。” 這下,三名弟子更是心如死灰,先跪了下來。 “前輩恕罪,我們再也不敢了。” 他們猜不出眼前人的身份,隻想是內峰的某位師兄,或者長老,反正都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裴景一笑,折下旁邊的樹枝,用冰冷的尖端,挑起跪在最前方的青年的頭,問道:“雲霄門規第二條,是什麽?”他話語問的輕飄飄,但那樹枝如劍刃,冰寒殺氣讓青年弟子的骨髓都凍結。仿佛迴答不出正確答案,這樹枝就將往下直接刺穿他的喉嚨。 汗水順著鬢發落下,青年咽了口水,喉結湧動,顫聲說:“雲霄門規第二條,不得、不得、不得恃強淩弱,擅傷無辜。” 答對了。收枝,還是有幾片葉子落下,那葉子隨風飄起,刮在青年的臉上,瞬間血痕猙獰。 陳虛臉色陰沉。 裴景道:“你是終南峰的弟子,我不罰你,自有人罰你。”他手中的枝椏落地,直插入土地,如一柄劍。 三人兩股戰戰,渾身冒汗。 陳虛嗬了一聲,將手裏的一塊令牌交給地上的少年,道:“去終南峰刑堂,他們怎麽對你的,你現在就報複迴去。欠你的錢,也叫他們解決。” 少年喜出望外:“是!”他終於可以出口惡氣了,另三人心有不甘也隻能含恨咬牙。 目睹四人走了。裴景才道:“我方才若是沒聽錯的話,那個少年說,長梧?終南峰長梧,我怎麽感覺有點耳熟。”陳虛也思索了一會兒道:“上迴終南峰峰主所說,一個被玉明咬傷最重的弟子,就是他吧。” 裴景道:“好像是。” 陳虛皺眉:“有這樣的手下,這個長梧怕也非善類。” 他們的到來,倒讓終南峰峰主有些意外,畢竟這一次很是突然。峰主低聲道:“師兄吩咐後,我這幾日都在調查主殿,一間房、一間房地查看,並沒有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裴景卻問:“你若是傳經授道,指點座下弟子,留他下來,住在什麽地方。” 峰主蹙眉:“我傳經授道不會留弟子,倒是閉關之時,會讓門下弟子住在這裏幫忙打理峰內事務。” 裴景笑道:“上一次是誰。” 終南峰峰主臉上浮現一絲迷茫:“是我座下大弟子長梧。” 又是長梧。裴景點頭:“帶我去他在主殿住的地方看看。”終南峰峰主心有很多疑惑,但裴景不開口,她也不敢提問,帶著裴景來了門下弟子所居住的歸元殿。 歸元殿在主殿的最前方,臨近門口,窗外是雲海浮沉,住在裏麵,還能聽到瀑布的聲音,離遠了反而有幾分讓人靜心凝神的作用。這裏東西擺放整齊,一床一案,一香爐一書櫃,裴景找了很久,一塊地一塊地搜尋,也沒發現不對。複又隨著終南峰峰主找了其他殿,直至天黑,一無所獲。 他們走前,終南峰峰主麵色憂愁:“師兄,可是在我殿內察覺到不對之處?” 裴景攏袖,隻同她道:“你不用查了。這幾日來留意一下缺月林,進出缺月林頻繁的弟子,都告訴我。” “是。” 隨著他搜了半天,陳虛很無奈:“你都在懷疑什麽?” 裴景望了眼天上濁黃色的月,道:“終南峰主殿哪是那麽好進的,陣法設列,那喚明玉的弟子煉氣五層的修為,跟那凡人也差不多,能進去就不錯了,何談見到峰主,甚至養傷她座下弟子。依我看,那弟子說不定之前就被關在裏麵。” 陳虛道:“可你什麽也沒查出。” 裴景:“沒查出就沒查出。” 出殿門,一輪明月之下,穿著單薄青衣的小孩抱著胳膊在風中瑟瑟發抖。見到他們出來,眼一亮,飛快地跑了過來。 陳虛一愣。 裴景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青衣少年臉通紅,眼亮的卻像天上的星星。 陳虛皺眉:“你在這做什麽。” 少年還有些害羞:“我……我,我在這等你們。” 裴景好笑道:“你等我們幹什麽?” 少年靦腆笑起來,說:“就,說聲謝謝。說、說完我就走。”他放下撓頭的手,飛快跪在地上叩拜,然後起身,認真說:“謝謝。”然後真如他所說,通紅著臉往山下跑去了。 陳虛一頭霧水:“這……” 裴景哼笑:“倒還挺有禮貌。” 不過這傻小子在這裏等到夜裏,下山的路可就難了,雲霄內雖然沒什麽邪祟,可終南峰除了這些事,現在難說。召喚出來一隻白鶴,追上那小孩,裴景站在白鶴上,朝他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