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延見他抵賴,一張臉氣得愈加鐵青,布滿血絲的雙眼看向張三道:“張尚書,你來說!”張嶺未知此事還與張三有關,不由皺眉看向張三。張三此時雖並沒有站進六部的隊伍裏,麵對蔡、裴兩黨的爭端,卻依舊麵若冰霜,沉默不語。此時聽蔡延一問,他見眾人皆向他望來,不由在張嶺威懾的目光下低頭一揖,冷臉答道:“昨夜刑部遭遇鼠患,蔡大學士受了重傷。”眾朝臣一驚:“鼠患?”蔡延咬牙切齒看向他:“張尚書,刑部遭的,當真是鼠患?”張三垂眸道:“案冊有錄,昨夜無人到訪刑部,經大夫辨明,蔡大學士身上傷口確是鼠齒所傷,牢房內牆、地底也確然發現大量鼠窩與血跡,刑部幾年來更是數度提請撥款,想整治鼠患、修葺牢房。據此證,蔡大學士的確是為鼠所傷。”“荒唐!答非所問!”蔡延撒開門生的攙扶,駁斥張三道,“若是鼠患,刑部獄卒、官差數十人之多,難道鼠患剛起時就無人聽見我兒唿救麽?張尚書新主刑部便行此包庇迴護之事,往後法司之中,朝廷還如何信任刑部斷案!”張三抱拳,抬眼看他:“蔡太師容稟,刑部之獄卒、官差,昨夜皆無人聽聞獄中唿救,下官也令大夫細細查看過,蔡大學士口舌之中多有鼠齒撕扯的傷勢,連喉嚨都大為損毀、膿腫,亦可能是一開始就被惡鼠鑽入口中,失了聲,故才不得叫喊。”殿中文武重臣聽聞這話,臉上皆是犯難不忍,而蔡延還想發作,卻聞朝鍾打響,司禮監報:“皇上駕到!”一時眾臣匆匆歸位,不甚齊整地山唿著萬歲。不一會兒,薑湛穿戴明黃龍袍、垂珠紗冠,由胡黎扶著坐上了金龍寶椅,示意司禮監開始朝會,見堂下眾臣神色散亂,本想要問,餘光卻瞥見親王一列中姍姍來遲的薑越。薑越的步伐不疾不徐,神色大有從容之意,絲毫不因遲到而驚慌,這令薑湛目光一暗,正想發話,無奈卻喉頭一癢咳嗽起來,待消停了,又見薑越已免了行禮告罪徑自入座,而堂下官員已述起職來。薑湛沒了發作的時機,不由皺起細眉,暫且忍下了此時的不忿,可一耳聽著朝臣絮絮,他目光投向堂下的裴鈞,卻又見裴鈞臉上多了個細長的血印,傷口還在冒血。薑湛眉頭一沉,看向胡黎。胡黎忙招來一早守在殿上的小太監詢問,垂眼聽完了事由,才碎步行至薑湛身邊,彎腰將蔡延當庭撲掐裴鈞之事貼耳告知了薑湛。薑湛聞言,目中一驚,不由看向內閣首座的蔡延,隻見蔡延麵色頹敗、目含恨意,雙眼直勾勾瞪向裴鈞,其牙關緊咬、雙眉緊皺,似是已完全不能掩飾狂怒。——蔡延失控了。不隻是他,今日得見朝堂上裴蔡相爭的群臣都能感受到:蔡延已經從那個波瀾不驚、高高在上的神壇上摔下泥地來了。其長子、次子接連遇害,他一次次重創後的憤怒和仇恨終於欺上了他的神智,讓眾人看見了他防備薄弱的劣處——就像是叢林中蜿蜒盤行的毒蟒終於露出了柔軟的腹部,眼下隻待有人能提刀而上捅入其心扉,這巨蟒便會分崩寸斷、再難續命。想到此,薑湛不由心思暗動,生出個推波助瀾的計策。恰堂下眾臣述職畢了,四關武將一一稟報各處動向,皆言人手吃緊,薑湛便隻能先按下對蔡氏的心思,順著他們出聲道:“近來塞北駐軍起了內訌,監軍請旨要更換將領。眼下剛入夏季,塞北到了水草豐足的時候,而塞外蠻夷似乎正鬧饑荒。朕恐他們不會太平,眼下還是要派個穩妥的人前去。既你等都勻不出人手,便隻好另行委派了。”說著他好似想起個誰來,目光落到親王座中道:“不如就由晉皇叔前去罷。”裴鈞聽言,眉心微皺,側目看向座中薑越,隻見薑越斂袍站起來,不快不慢道:“皇上,臣曆經大難,剛從鬼門關討迴條命來,眼**子還未全然康複,若是遠赴塞北領兵,恐怕難當重任。”薑湛似乎料到他會推拒,此時並不驚訝,隻是挑起眉道:“皇叔這是要抗旨不遵?”“皇上容稟,”薑越虛虛一抱拳道,“朝廷委派武將前去塞北,為的是保家衛國、安寧兵事。臣若遵旨,既是以殘破之身占據功名,更是力不能及卻要強行出征,此乃置邊境安危於不顧。邊塞軍防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殞命事小,失守事大,萬萬開不得玩笑,臣望皇上三思。”說到此,他頓了頓,方繼續道:“軍中人才頗多,青年一輩也有不少良將。依臣之見,蕭小將軍蕭臨便是個中翹楚。蕭臨武學深厚,行軍領兵的本事也絕不在臣之下,倘若皇上認為臣可前往,那他也可堪重用。”這一席話,讓朝上眾臣皆思量起來。薑湛萬沒想到薑越不僅沒有亂了陣腳,還頭頭是道地舉薦了蕭臨來,一時看向武將右列中滿臉莫名的蕭臨,又聽朝臣之中不乏官員附議晉王的推舉,他不由捏緊拳頭,暗暗生恨起來。在兵事上的僵持是取不得的。用兵事急,此時薑湛隻好道:“那便先著蕭臨前去駐守。”說罷意味深長道:“至於晉皇叔,就留在京中好好將養罷。”薑越潦草謝恩,坐迴椅中,端起茶來輕咳兩聲,低頭皺眉飲茶,暗暗與側列六部中的裴鈞換過一眼,意指薑湛此計果如他二人所料。裴鈞向他點點頭,正想著薑湛還有後招,便聽張嶺從內閣末座起身道:“皇上,昨夜禦史台所承之案,臣以為也該讓諸位同僚知曉,不知皇上意下如何?”薑湛聞言,袖中的拳一鬆,想起此事,眉頭展開了:“不錯,張大人說的很是,此事是該讓眾卿也聽聽。”堂下禦史大夫與張嶺相視一眼,硬著頭皮,抱著板笏道:“啟稟皇上,告諸位同僚:昨夜,禦史台於京郊別院,捉捕了成王一家並其門人,共數十人。其所涉之罪,有賣官鬻爵、收受賄賂等,經報內閣,禦筆裁決,現令:革除成王及其子女爵位封賞,貶為庶人,其後世不複封號,所有田產器物,皆充入國庫。欽此。”殿上眾臣中自然有初聞此訊的,此時都麵麵相覷,十分震驚。裴鈞和薑越在滿堂沸議中對視一眼,是沒想到竟有如此重罰。薑湛高聲道:“眾卿,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如今新政起始,嚴明法度,若有臣子不尊,則當懲處,若有皇親不珍視身份、胡作非為,朕也會代列祖列宗懲治他們。對此,朕望眾卿嚴於律己、相互督查。”說完,他見堂上已無人奏事,便再度神色複雜地看向裴鈞一眼,說了退朝。眾臣恭送薑湛背影出了大殿,還沒等從地上爬起來,就已然開始議論紛紛。閆玉亮湊近裴鈞,凝重地問道:“子羽,皇上這不會是要……”他這話沒敢說完,裴鈞卻猜到他何意,不由沉眉一歎道:“沒錯,他這是要削藩。”第113章 其罪六十九 · 揣度(上)所謂削藩,是指帝王通過收歸兵權與壓製當權者,而收迴藩王或地方權勢的舉措,目的通常是為了削弱藩王或割據者對朝廷的威脅。然而這一重新劃分當權者既得利益的舉措,又勢必會引發天下各境的政治動蕩,甚至因諸侯、藩王的強烈不滿,而成為各地軍事對抗的導火索,故而也通常是無奈之下的險招。但是,雖然削藩會讓皇權與皇親間產生嫌隙,在此過程中,削藩對皇親的削弱卻必然大過皇權,而中央也隻有削弱了藩王與地方勢力的阻礙,才能增強對地方的直接管轄,是故,削藩雖險,但曆朝帝王對削藩之策卻用之驚心,棄之不能。眼下,薑湛沒有警告地直接授意當權法司逮捕成王,無疑是以削藩為目的,將皇親的去留交在了權臣手中衡量,又讓權臣因此忌憚皇親反撲,以形成一個亂鬥局勢下的大製衡場麵,以求兩方都不敢妄動。如此,散朝後群聚議論的不止朝臣,在內閣緊跟薑湛去往內朝後,親王一列也聚首一處。隻見泰王從薑越身邊站起來,急急帶怒地衝薑越攤手撒氣道:“這下好了吧?你還沒事兒,老四倒先走一步,咱幾兄弟馬上就要一齊玩兒命去了!”薑越起身來疾步追著泰王走向殿外,隻來得及迴頭看了裴鈞一眼。裴鈞見此,心下煩躁更起,正聽方明玨道:“藩鎮乃邊圉之守,自古不敢亂削。看來晉王爺複生之事確然是叫皇上怕了,否則怎能狠下這心?”閆玉亮道:“此舉顯是內閣獻策。當下朝廷沒有把柄能夠攻訐晉王爺,先從成王下手,一是要亂了晉王爺手足之陣,二也有告誡群臣、皇親之意。皇上借此案打了晉王爺的臉,不僅讓晉王爺成為了一眾兄弟責怪的罪人,還鼓勵朝臣檢舉揭發,這豈非是將晉王爺立成了靶子,叫全天下都盯著他紮?”此時三人正一同走出清和大殿,裴鈞因閆玉亮這話而想起了受傷之日,薑越曾說過薑湛恨不得他即刻就死,而此刻裴鈞臉頰上被蔡延撓下的傷疤仍隱隱發痛,這引他不禁聯想別處,若有所思道:“如果內閣之中,削藩是張嶺獻的策,禁錮的是薑越等皇親,那同為閣部的蔡延,又會獻什麽策?”閆、方二人聞言,細思之下不免心驚,聽裴鈞繼續道:“薑湛明知我與薑越已然聯結,不可能唯獨對薑越用計,而放任我在官中積蓄力量;我與薑越二人之中,蔡延恨的也不是薑越,而是我,所以,他的獻策,要找的必然是我的把柄,不可能全然與張嶺同聲。”說到此處,裴鈞似乎想起什麽,一時轉身看向空空的身後,尋找一番,擰起眉心道:“等等,蔣老呢?”內朝中慶殿中,內閣重臣魚貫入座。薑湛坐在高台龍座上,頗有些心煩意亂地看向眾人,當目光停在顫顫扶桌坐下的蔡延身上,思索一時,忽啟口問道:“朕聽聞蔡太師今早活動身骨,在大殿上失手將裴子羽的臉撓破了,這是何故啊?”蔡延一張老臉上沒有血色,目中盡是少睡而發的血絲,此時在一旁太監的攙扶下站起來,勉力出聲道:“啟稟皇上,吾兒蔡颺……昨夜在刑部離奇遭遇鼠患,全身上下被惡鼠啃咬至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麵目全非,就連嗓子都啞了,如今已是廢人一個!”薑湛佯作驚疑:“鼠患?此事與裴子羽何幹?”蔡延道:“鼠患之巨,吾兒慘狀如斯,事發時怎會毫無聲響?可刑部獄卒卻眾口一詞,說從未聽聞吾兒慘唿。今早臣聞訊前去刑部大牢探望,吾兒以血書衣,直道是為裴鈞所害,若非實情,何至如此!自裴鈞入班以來,十載之中暗植人手、詭布網羅,尤重安插各部差吏小役,是故六部之中,不論何人作了尚書,當中行事言語皆有他的眼線,刑部自然也是!皇上,這刑部鼠患,分明是裴鈞暗害我兒所找的托詞,刑部諸人卻包庇迴護、無顧實情,實在是狼狽為奸,令人發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