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苦笑:“人自古立法立製,為的是叫百姓有法可依、叫政事有跡可循,那為的該是更好的日子罷?可如今我卻愈發覺著,這法、製二物原本無情,無非是朝廷的爪子而已——朝廷想往哪邊撥,便往哪邊撥,一次一次地,這爪子越磨越利,那百姓不過是這利爪之下的塵土罷了。利爪不止,塵土何以落地?”薑越深思一時,歎道:“若將百姓比作塵土,那朝中有以塵土為弊者,自也有以塵土為先者。前者隻圖一己之利,後者卻是對天下人心懷悲憫。裴鈞,我們如今所想的,便是磨平這利爪,讓天下得以塵埃落定。”裴鈞聽言莞爾,心中鬱結稍紓,迴看薑越一眼,聽薑越又問:“你方才望向龍座皺眉,可是憂心宮中生變?”裴鈞道:“不錯。薑湛心思陰鷙,此時越是沒有動向,我怕越是會有大的動向。”薑越接他此言道:“今晨宮門戍衛說,內朝近日陸續召見了京關四地的武將。”“武將?”裴鈞微微皺眉,“這麽說,薑湛已經開始思慮調兵了。如果他是想調兵拱衛京師,必定先令兵部派糧,我們會提前知曉,如此倒還不怕。怕隻怕……”“隻怕他不是要調兵迴朝,而是要調兵出守。”薑越明白他所慮,凝重道,“曹鸞是薑湛安在你身邊的眼睛,薑湛定已知道我二人反意,如今也以你我為患,隻是苦於無證發作罷了。由此,為防我二人協力舉事,他定要將你我分而治之,最為快捷的,便是將你管控於京中,將我遠調塞外。如此,我奉旨即似被朝中流放、無詔不許迴京,不遵即是蔑視聖躬的大不敬,兩方都是天險。而他一旦有了緣由處置我手中的兵權,則又更是險上加險。”鬧市的人潮喧囂起來,裴鈞為薑越擋過一列行人,聽了他的話,思索一時道:“既如此,咱們不如先他一手排兵布將,倒也不怕他作祟。可在此之前……”“我還要再打蔡延一個巴掌。”有了尚書的刑部,氛圍直似京中的氣候,進了五月便一日更比一日熱起來。時隔三月,刑部迎來了張三這位年輕的長官,恢複了主審案件的權力,連日的事務也終於能算入政績,這使得人人都有幹勁。先前轉交大理寺和禦史台的案件,被張三一一發函要迴了刑部,其中自然包括唐家貪墨案的尾巴。張三要求禦史台將此案中一幹未處置的從犯移交刑部審理結案,當中不僅有唐氏餘孽,更還有涉案頗深的蔡颺。原為張三頂頭上司的禦史大夫,年長張三二十餘歲,此時卻與張三平起平坐,不免在台中說了些“世家公子輕年資”的憤憤之言來,拖了幾日才將文書交付給內閣落批,而文書到了內閣也因蔡延僵持而遲遲未能批複轉結。裴鈞在京兆辦差聽聞此事,正待前去刑部過問張三,卻被薑越按下道:“你且坐著,瞧瞧他會如何去處。”不由也將信將疑坐下來,隻湊到薑越耳邊輕輕道:“那張三若是處不好此事,我便好好處置你就是。”薑越笑起來將他推開些,一張俊臉都紅了起來。正逢雜役入內奉茶,見薑越麵赤,還當是同裴鈞起了爭執,忙悄悄報給了宋毅知道。這引宋毅等幾個京兆參司琢磨不定、人人自危,行事都愈發小心謹慎起來,生怕觸了二位司長的黴頭。此後僅僅過了兩日,張三入宮麵聖了。短短一炷香時候他就出來,麵皮一如既往的冷靜,絲毫看不出喜怒,可當日正午,禦史台轉交唐家一案的文書卻從內閣嘴裏吐了出來,連同蔡延當堂發怒的消息一起,被人送到了刑部。此事在官中暗暗傳開,令張三一如當年以頭籌考入青雲監時一樣,被眾人稱作“前途無量”。可事主張三聞訊,卻隻是一臉無波地翻開麵前案宗,提出了蔡颺那卷來,板正肅穆地道了句:“重審。”又過了六日,刑部終於迎來了張三上任後的第一宗新案——亦是大案,據查,是京中販賣私鹽的兩個販子與沿海一帶私煮販鹽的巨大團夥有關。此事一經張三上報,內閣自然看重當中利益,不由提起十二分勁頭關注,張三便借此提議和緝鹽司一同前往沿海辦差。緝鹽司司長是個勤於孝敬才被閆玉亮調來京中等待致仕的老巡按,司中其餘人等也不願參與這政治風向過於強勁的要案,生怕惹一身騷,於是閆玉亮稍一授意,司長便同意派錢海清隨張三前往,令五日內啟程。接下來幾日忙壞了梅林玉。他一時要打點沿途中轉之地,一時要備辦船員一路吃食,偶然還要被裴鈞尋去問問糧草、被父親耳提麵命,不免隻覺生下來還沒這麽累過。這累一直累到了錢海清與張三臨行,一幹準備終於齊了,他便接了薑越與裴鈞便衣前去為這二徒送行。其時,夏已入仲,京南運河的碼頭邊熱風似浪。錢海清臨著上船,迴頭問裴鈞道:“師父,師姑都快從大理寺出來了,再用不著借鹽賣錢替她打點,那咱們查這趟案子,為的可是替晉王爺成事兒麽?”裴鈞把他腰上的綠鬆石環佩更係緊了些,替他理了理衣裳,刮他鼻尖兒道:“咱為的是替天下人成事兒。”說罷,裴鈞拍拍他肩頭,抬頭望了眼已然登船看向他們的張三,低聲湊到錢海清耳邊道:“隻不過,那張家阿三是個木頭,咱要藏鹽運走的事兒你且別告訴他,以免他氣急了咬你。”“……咬我?”錢海清聽言迴頭,看了甲板上的張三一眼,此時設想到師父所言的情形,不免略微尷尬地衝這位肅穆屹立在河風之中的張尚書苦苦一笑。張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冷著臉催促一聲:“該走了,錢司丞。”錢海清見他如此莊重的模樣,更是同裴鈞捂嘴一樂,聽一旁薑越輕咳兩聲暗示不滿,這才不舍地與裴鈞別過。藍天白雲下,暖風和煦,梅氏商號賣與朝廷的這艘大船漸漸行遠。裴鈞望著這白帆張揚的大船,尋思著:這本該是他的船呀。一時暢想起來,他卻絲毫想象不出自己乘船逃出此方紅塵的模樣來,不由隻能哀然歎著,帶著無奈的笑意喚了薑越與梅林玉一道乘車,篤篤前往大理寺接裴妍出獄。裴妍入獄時還是冬日,此時出獄,京中卻已入夏。裴鈞為她帶了的梅四娘鋪子裏最時新的衣裳,令她好好換上、梳了頭發,才扶著她一步步走出班房,再度走迴了天光日下。這時裴妍再見薑越,開口行禮還習慣稱薑越為皇叔,一時趕忙捂了自己的嘴,些許淚目地改口叫了薑越王爺,又自稱民婦,這才終於迴頭看向裴鈞,含著淚笑起來:“裴鈞,快帶我迴家吧。”一行人迴了府中,闔府上下歡天喜地。董叔親自下廚操持了一桌子好菜,又領人細細替裴妍安置好用度,一通收整,天已入夜。裴鈞與裴妍相談一時,囑咐她早些歇息,從裴妍院中出來卻徑自罩上外衫,似要出去。董叔追上他問:“大人去哪兒啊?”裴鈞一邊朝忠義侯府的後門走去,一邊低聲道:“董叔您記著,今夜我哪兒都沒去,我整夜都在府裏陪姐姐。”董叔聽了,立時肅容應了,忙囑咐下人四散開去收拾東西,自己不發一言地送裴鈞從後門出去。薑越和梅林玉已在門外等著,二人身旁有兩架馬車。裴鈞一見梅林玉就問:“東西呢?”梅林玉一邊跳上後一架馬車一邊道:“這兒呢。”此言一落,靜謐的長巷裏似乎響起一陣吱吱聲來。裴鈞轉向薑越道:“今夜這事兒不大幹淨,你便別跟了,明日一早我再去尋你。”說完他轉身就要上車,薑越卻忽然在後拉住他胳膊。裴鈞不禁迴頭:“怎麽?”薑越遲疑一時道:“沒什麽,你萬事小心。”由此,三人在巷中分別,薑越乘車迴府,裴鈞與梅林玉卻一路乘車到了刑部大牢。夜晚的刑部沒有官員坐鎮,僅點著紙燈由衙差守著。裴鈞一路走入班房,一路囑咐眾衙差道:“今夜你們沒見過我,我也沒有來過,無論何事發生,你們皆不知情。聽懂沒有?”六部中衙差、獄卒都是多年聽從裴鈞調派的,榮辱都與裴黨係於一處,此時自然點頭稱是。牢頭默默派出兩人跟隨梅林玉去了馬車上,取來了梅林玉備好的一大麻袋東西,又拖著那口麻袋隨裴鈞走向獄中。走道昏暗,至盡頭處方現一方燈火,細看去,牢室裏坐著個蓬頭垢麵的中年男子,正對著油燈喃喃有詞。裴鈞慢慢踱步到那牢門跟前,敲敲牢門上的鐵鏈笑道:“蔡大學士,托您洪福,家姐出獄了。”牢中人一聽他的聲音,整個人都一驚,汙發後的一雙眼睛更是即刻仇恨地瞪向他,瘋了一般撲上來道:“裴子羽!你殺了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