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隻是祝祭,為何要你的血?”裴鈞一把抓起他手腕,隻見那被小太監紮穿的掌心此刻已添了一道仍在流血的傷疤,皮肉開裂著,顯是利器所割。裴鈞一時直覺胸口更痛了,直將衣擺揉起來摁住薑越的手掌,顫著手,忍著眼下的澀痛問他:“薑越,薩滿巫術乃是同鬼神做交易,你為我行這起死迴生的法術,你可知代價是什麽?”“代價又如何?不過是陽壽。”薑越眼底發紅地掙迴手,從榻邊矮桌的藥盤裏取了條紗布,隨意將手傷纏裹好了,才再度望向裴鈞,極度忍痛道,“若什麽都不做,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這一言,令裴鈞頓時憶起了前世被斬後,薑越大軍破城時看向他落地頭顱的那一眼,頃刻直如被利劍貫穿,痛徹心扉,不由把薑越拽至懷中恨恨道:“薑越,你這個莽夫!你怎麽這麽傻!”薑越的額頭抵在他肩骨上,極力忍淚道:“為你,便是莽夫,我也做了。”裴鈞抬起左手捏住他下巴,迫使他仰頭與他一吻:“從今往後,我再不許你和薩滿扯上幹係,不許你有事,你聽見沒有!”薑越俯身緊緊環抱他脖頸肩背,深吸口氣道:“我知道了,裴鈞,我再不會了。”裴鈞揉揉他後頸,這時想起了眼下的事,忙問他,“你複生之事如何了?宮裏可有找你麻煩?我這是昏睡了多久?當日射殺我的又是誰?”“複生之事倒順利,唯獨未料到的,就是有人刺殺你。”薑越起身坐在他身旁,為他斂了斂胸襟,“你昏睡四日了。刺殺你的刺客與年前刺殺我的一樣,同屬當年你爹部下的斥候營。那刺客一擊不成已被發現,不由分說便揮刀自刎了。這或許是蔡渢死前留在京中的其餘暗子之一,我懷疑是被蔡延挖出來,要借由他兒子已死、刺客卻仍在生亂,來替他兒子洗清罪名的。至於宮裏……”他說到這兒一頓,眉心微微一蹙:“薑湛來過。”裴鈞皺眉:“他來過我這裏?”薑越點頭:“不過就在門外,我沒讓他進來。”他繼而道:“你一出事,我與梅六便急急將你送迴此處。宮裏必然聽聞,當夜薑湛竟微服過來,說要探望你。董叔幾個下人和東城兵馬司的守在外頭,沒人敢忤逆他,可大夫正在為你取箭,旁人擾不得,我便隻好出去,說內中見血,皇上還是迴避的好。薑湛雖知我起死迴生,可實在見到我也不免驚懼,冷言冷語說我怕是假冒晉王的賊子,我倒隻叫他身邊的胡總管來驗一驗我手上針眼,看我到底是晉王不是。”裴鈞痛惜地捏起他手掌在唇邊親了親:“眼下可又添了一道,你這人怎是個不怕痛的?”“這痛算個什麽。”薑越淡淡帶過一句,繼續講道,“薑湛栽贓我假冒不成,便說我欺君假死,二日上朝要治我的罪。我懶怠理他,隻吩咐兵衛請他出去。他帶的人少,自知不好應對,饒是不甘也隻好悻悻走了,怕是想明日朝上再叫我難堪。我想他如今是知道我二人關係了,看我的眼神是想我即刻就死,故臨走我問他煊兒如何,他也隻發起脾氣,說無需我操心。”說完這裏,薑越歎了口氣:“可眼下宮裏尚須時日應對,要緊的卻是另一件事:你昏睡幾日、人事不知,梅林玉見你不醒,前日夜裏就走了,說要自己想法子救裴妍出獄。”裴鈞心起不祥:“他想什麽法子?”薑越道:“他沒說話就走了。今晨我派人去尋他,卻在他家中遇見了梅家大宅的人,眼看著急得很,說是梅老爺子的商印丟了。”“商印?”裴鈞一愣,待反應過來,隻覺肝火上湧,即刻怒罵一聲:“這梅六真他娘是瘋了!”說罷掀開被子,不顧薑越勸阻就扶榻起身來。所謂商印,是大商人用於決策物資調遣的憑證。朝廷邊境不平已有年月,每年向各地發派大量的駐軍及軍糧,要耗費國庫千百萬銀兩。為節省開銷,朝廷便吸引商人替官府運糧,特許將軍糧運到前線的商人換取合法售賣官鹽的鹽引。如此,商人憑鹽引購鹽運銷,官府則用所省之錢收購糧草,一舉兩得。而梅家既販鹽,又賣糧,早年又是因漕運發跡,後因此經營官中人脈,才始有今日盛況,有了一方調運南北糧食的商印。商印之於巨賈,好比虎符之於軍中。軍糧在梅家糧草生意中占據六成之重,適逢月底,恰該是蓋印放糧的時候,沒了印,梅老爺子就沒法調遣物資;南北糧草走不動了,邊境的將士便都要餓肚子。一旦想通這層,梅林玉偷印之因便昭然若揭——他是想借此脅迫朝廷放裴妍出獄!梅林玉此舉是擺明了把腦袋往鍘刀下擱,裴鈞急得全然不顧薑越製止,已穿鞋走到了門口。他捂著胸口推開門,隻見董叔等一幹下人都守在外頭,看他出來皆喜中帶淚,忙來問他身體如何。裴鈞不及同董叔多說,隻道一句備車,便向正堂走去。剛到前廳,卻見六斤領著個紫綢襖子的婦人匆匆走入,恰是梅家三娘。梅三娘一見裴鈞便急哭道:“裴大人,您快隨我來。老六找迴來了,爹爹氣得發了病,要打死他呢!”裴鈞一麵穿上董叔罩來的衣裳,一麵吩咐此事絕不準外傳,說了句“坐三姐的車”,便拉著薑越隨梅三娘向外走去。走了兩步,裴鈞忽然步子一頓,迴頭在下人堆裏尋了一圈,皺眉:“錢思齊呢?”薑越從袖中取出一封文折:“閆尚書昨日來過。緝鹽司已立,錢思齊殿試後被點做了同進士出身,閆尚書便把他補入緝鹽司作了從五品司丞,今日便是去司部受任。”梅三娘匆匆給薑越行了禮,走在前麵出府門上了車。裴鈞接過薑越遞來的文折並沒打開,隻放在手中點了點掌心道:“算起來明日一早就是朝會。既然錢思齊已入緝鹽司,那張三入刑部的事便可一提了。”薑越沉吟:“可刑部之爭還是場硬仗。”裴鈞寬慰道:“不必擔心。張三的名字你一說出來,自有人會幫著你叫好。”說完便拉薑越上車,一同往梅家去了。如果說梅家到了梅林玉這代,已算是完完全全的京城人,那他爹梅石開,就仍是個地地道道的河西人。在多數北遷的商人已經過一代代的洗滌將自己變成了京城人的洪流中,梅氏的家主梅石開及其宅院、作風,卻依舊保留了相當完整的河西氣息,可謂一股清流。至少當薑越緊隨裴鈞走進梅家大宅時,見那馬頭牆、小青磚,還以為那宅門便是貫穿南北的淩河,越過它便是越過淩河到了青灰相間的河西水鄉裏,幾乎都快能從牆縫裏嗅到水魚的香氣。二人由梅三娘領路,經曲廊婉轉到北苑正堂前,已聽聞內中傳來打砸瓷器與叫罵的聲音。一個老邁的河西腔扯開嗓子怒吼道:“你個不孝的敗家子!不成器的喪門星子!”梅三娘執起裴鈞袖子將裴鈞速速拉入堂內喚:“爹爹!晉王爺同裴大人到了,您快別打了!”正堂中,梅林玉正一身雞毛地匍匐在地上,不難想見是從養雞場被人扭送迴來的。他老爹梅石開正舉著口青瓷缸子要往他腦門兒砸,一張老臉氣得通紅,而周遭瓷器碗盤碎了一地,角落跪著兩個下人,丫頭婆子都在院外往裏看,沒人敢上前勸。裴鈞忙上前兩步:“老爺子使不得,您可就這一個兒子!”“是是是!您就我這一個兒子!”梅林玉鼻青臉腫地跪在地上吭哧,頭點地似雞啄米,“爹爹,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那商印藏起來!可兒子這輩子就瞧上那麽一個人,您難道叫我眼睜睜看著她死?”他這話,叫梅石開剛被裴鈞勸住的手又高舉起來:“那你是要我梅家一家子跟著去死!你這個——”“老爺子,您打我!”薑越不及拉上一把,裴鈞已撲通一聲跪在梅林玉身前,張手攔住梅石開,一如小時候每次替梅林玉頂罪那樣:“是我沒照看好姐姐才叫她受苦,老六還小,他不懂事兒跟著瞎鬧,這商印我讓他交出來就得了。”“我不是鬧的!”梅林玉在他身後擦了把紅腫的嘴角,掙紮著盤腿坐起來,做出油鹽不進的模樣,“他們不放了妍姐,商印我是不會交的。大不了,我死就是!”“你放肆!”梅石開氣得一把將瓷器砸碎在梅林玉腿邊,嚇得梅林玉坐著都一跳。他指著梅林玉鼻子罵:“你個兔孫兒!老子我活到七十了,半條腿在棺材裏頭,你不想想我,也想想你五個姐姐姐夫一大家子的人命!你不活了,他們活不活!我老梅家就你這一根兒苗苗,你要是被掐了,我怎麽去見你爺爺祖宗!”“怕什麽!爹,我就問您您怕什麽!”梅林玉聽他這一說,忽然發起渾來,坐在地上震著嗓門兒怒吼,“我梅家上下捏著天底下四成的糧運,朝廷敢不敢打仗還要看您樂不樂意張羅,您說朝廷敢抄了我梅家麽?他們敢麽!這不就是您要的麽?您從小教我是‘商巨則可撼國’,眼下當真能撼它一撼了,怎麽您又怕了呢!朝廷說商人是四民之末咱就真是四民之末嗎?打起仗、造起反來,他們一個個還不是都來問咱們要錢!他們要抄我梅家,就先把我梅家的賬麵兒都還清再說!昨年七千萬石糧食的單子眼下都還在戶部擱著呢,這事兒哥哥清楚,他們內閣的更清楚!咱家幫朝廷養著人馬、伺候著糧食,宮裏吃喝拉撒都管齊了,眼下我就是要他放個人,這有什麽不合適了?”第107章 其罪六十五 · 勾結(上)他這一通吼完,震得堂中寂靜。在場人中,梅家是商人,薑越是皇親,裴鈞是朝臣,這話說出來是打了三方人的臉。梅老爺子吹胡子瞪眼兒地盯著梅林玉,全然沒想到這多年以來官商之間的微妙苟且,竟如此直白地被這平日裏鬥雞走狗、吊兒郎當的幺子一針見血地吼了出來,不禁扶著胸口一個趔趄。他無言間脹紅了臉,撥開裴鈞,彎腰一揚手,啪地抽了梅林玉一個大嘴巴罵:“牛犢子玩意兒!你還敢同朝廷講‘合適’?”裴鈞一時要再迴身去擋,卻牽動傷口猛地皺眉。薑越見此,忙扶起裴鈞退開,一旁梅三娘也急急上前攙住父親,還不及勸,又聽父親啞著嗓子怒叫起來:“反了!反了他這潑皮東西!今日我就打死他!拿條棍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