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胡黎隻是薑湛的貓,不是裴鈞的貓。主人是不會因為狗死了就殺掉貓的。可貓這種東西,與主人的關係又頗微妙——幾乎可說是:貪食懷中客、利盡路邊人。眼下的胡黎掌權無數依仗的都是薑湛給的權與利,事事便要順意薑湛,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權與利;可若有朝一日薑湛不再能給他更多了,他是依然替薑湛摸爬滾打、殺人放火,還是會做個冷眼旁觀湊假熱鬧的看客、見時機不對便拔腿就跑?裴鈞笑著聽胡黎繼續言語,說想向兵部要個準話,問問新政以後宮中的侍衛究竟如何改製,怕是這樣他才好暗中排布宮裏的羅網。裴鈞低聲應了,一時隻感朝野內外的爪牙果真都看準新政會是塊肥肉,就連長伴君側的宦官都絕不幸免,而困居宮中的薑湛在新政中看見的縹緲希望,又不過是被張家指點出來以證法道的……這真是一步走出即死的棋路。無論周遭事物如何陡變,隻要此路不變,那大概再重來多少次也都會引往同樣覆滅的結局,不同隻是或早或遲罷了。既定了,那隻願這一切早一些結果。裴鈞歎了一聲,聽胡黎說得差不多了,便拍拍他胳膊:“外頭也冷,公公迴去守著皇上罷。”胡黎聽言壓下他手來問:“裴大人長日不來宮中坐了,可是因那門生之事與皇上鬧了不痛快?”裴鈞手一頓,否認是不可能的,此時隻可順他話道:“皇上不信我,我去也沒意思。”胡黎一咂舌,“哎呀,皇上他隻是——”“我明白的,胡公公。”裴鈞掐了他話頭笑一笑,想起來囑咐他道:“今冬皇上咳疾未發,可長途勞頓卻絕非易事,您還是時常叫太醫來候著罷,畢竟不比在京中……圍場一到,承平與北方各部都在,若要是天子臨場抱恙,我們禮部可就難處了。”胡黎哎地一歎:“您要是能多進宮陪陪皇上,皇上吃睡也好、心緒也好,還怕身子不好麽?”他眼珠轉著看裴鈞,勸:“您可常來罷。”而裴鈞常到宮中,一切多由胡黎安排,不免也隻是為胡黎增添更多與他兌換人事的籌碼,這事兒裴鈞上輩子做了,這輩子也膩了,便隻作隱忍狀說了句“天喜將近,皇上身邊總會再有人的”,便作揖與胡黎告別,自往後方馬車走去。行走中耳邊大河是滔滔向前,道中白雪卻茫茫蔽眼,周遭有親貴叫起來:“瑞雪!瑞雪!”裴鈞這才止步伸手去接,便有了落在掌心的瑩瑩幾點薄雪,而雪並不比冬風冷,片刻也就隨手溫化去。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從翰林入宮時就有這樣一場雪,小而密,像被細細斜風織成紗羅。紗羅縹緲中雁行而來的皂衣宮人領他穿過一條條磚紅齊整的甬道,拐過中慶殿廊角時,正看見兩個大臣在禦書房外的拐角低聲說話。那時肅寧皇帝新逝,東宮太子被廢,少帝薑湛被內閣推上皇位,朝中幾起波瀾,正是風暴後終得的寧靜,而這寧靜之下湧動的暗流,卻是朝臣都道少帝怯懦怕事、恐不勝大寶之位。這樣的評述在文臣武將中肆意流傳,幾乎根本不避忌在宮內宮外談起——他們甚至不懼會有宮人上告揭露,因為皇上是不敢責罰他們的。這時說話的兩個大臣,所談的也無非此事。而裴鈞初次進宮四下打量,卻不經意瞥見廊外池中的假山後頭,隱約露出一隻雪白的小手,和一截皂色的衣裳。前麵宮人走得快,裴鈞不作管,走慢了幾步踱到假山後麵,長眉一挑,隻見一團皂色的小影正趴著偷聽廊中大臣閑聊。他不由起了玩性在他後頸突然出聲:“小公公,偷聽可要挨板子的!”這一嚇,叫那小太監頓時驚迴了身,猛地便倒坐在山石上看向裴鈞,身上那太過肥大的皂衣都被此舉扯歪了領子,露出一大截雪白的脖頸來。脖頸往上,是大帽簷下邊巴掌大的小臉,其麵貌冰白,好似盛開在山間的鮮麗白桃,隻拿烏眉黑目點染了輪廓,而其上唇朱緋目,便如那花瓣尖頭的一抹薄紅——他在哭。裴鈞一時看愣了,不料跟前的小太監過了方才被惡意唐突的驚惶,此時看了眼裴鈞身上的六品補褂,眉目間竟立時染上戾氣,站起身就清斥一聲:“這宮裏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說罷,小太監便頭也不迴地飛快跑走,徒留裴鈞依舊長佇在池邊紅梅下,直至領路宮人匆匆迴身尋他,這才迴神隨同往內務府走去。而翌日待他換上五品翰林補褂走馬上任時,卻見頭日那哭鼻子的小太監正端端坐在金黃的龍椅上,瞪大了小鹿似的雙眼,受他暗笑長跪一拜:“微臣翰林侍讀裴鈞,參見皇上。”……雪下得更大了,寒風快把手都吹裂。裴鈞把被雪冰濕的手在袍上隨意一抹,擦幹了,再獨立驛頭看了會兒江天, 便攏袖上了馬車。其後有人找便起來說話,沒事便隻管閉目睡覺,如此走走停停到第三日的傍晚,圍場終於到了。朝中雖令四品以上京官同行,可老臣如張嶺、蔡延一流大都不願車馬折騰,來的除卻皇室宗親便多是青壯年朝臣和武官之後,眾人由圍場守軍帶入營中,結營處在圍場入口的一片背風草野裏,未入圍場,還算中原地界。這裏一直都是皇家行獵的下榻處,常年都有專人護衛與整理,早也由快馬通傳布置好了一頂頂粗布大帳,定下官員兩人用一頂,宗親一人用一頂,另有家眷子女的就另辟新帳,而營地當中最高的那頂掛了豔旗彩幡的牛皮大帳自然是給皇帝薑湛用的。裴鈞原定了同閆玉亮一帳睡,因吏部侍郎現今還空著,他們想說說開年人事變動的事兒,豈知方明玨知道了,就一路都說他們不夠義氣不帶他玩兒,一直說到圍場門口,閆玉亮最終算是怕了他的嘴,便拉著崔宇說:“那哥哥就忍痛睡我一晚吧!”這才把一臉嫌棄的崔宇拉去了隔壁,把帳子留給了裴鈞和方明玨。裴鈞少時跟著先父受過訓,歸置行囊一貫挺快,換了衣裳打算出去的時候,方明玨都還在一邊磨磨蹭蹭地掏著家妻給裝的厚襪,一邊說想閨女了,看得裴鈞直搖頭,撈了帳簾就走了。可他剛一出帳,這時卻恰見不遠外承平一列的帳子間,大學士蔡颺正也其中一頂裏撈簾出來,後麵還跟出了承平二皇子的親信。“裴大人也覺得奇怪罷?”一聲淡漠的笑問響在身側,裴鈞迴頭隻見是薑越一襲貂裘地站在他旁邊不遠處,恰與身後雪色錯為黑白,臉上的輪廓都似因這過分的分明而顯得愈加筆挺深邃。薑越似是才從東邊宗室的營帳間走來,此時倒連與他相互招唿都省了,隻是遠遠看著蔡颺走開的背影接著道:“雖然鴻臚寺確是蔡颺所管,但其下事務何嚐需要他親自跑腿?”裴鈞看見薑越隻覺頭都有些疼,苦笑起來:“哎,這都封印了,晉王爺還是龍馬精神哪……顛簸兩晝夜都不帶歇一歇的,這一下車又要帶臣查案了。”“孤在外行軍多年,這一點路倒不算什麽。”薑越偏頭看他一眼,微笑,“裴大人今日也一樣意氣風發,不如陪孤查查案子也好。”坑人還待誇一把的,也就剩個薑越了。裴鈞百無聊賴地與他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空地裏道:“王爺曾說秋源智入宮前見過蔡延?”薑越點頭,“恐怕是和親人選之變,與此事尚有關聯。”說到這裏他想起一事看向裴鈞:“裴大人的新學生可說了寧武侯府之事麽?”“什麽新學生。”裴鈞笑得無奈,“上迴都說了他還沒進門呢,王爺。”他歎了一聲,眼見四周無人,便低聲將錢海清所說之事與薑越說了一遍,薑越聽完挑眉看他:“你就放心讓錢生一個人去挑那大梁?”“那王爺當初為何放心讓張三把隨喜送來我府上?”裴鈞眸色微亮地看向他,“張家人正堂上的大棺材還在呢,最忌諱的就是陰謀弄權,您這麽教張三,就不怕張大人怨恨您?”薑越微微抬了些下巴,勾起唇角:“那也有裴大人給孤墊背,張大人總是更怨你的。”“……”裴鈞笑著搖頭,跟他一齊往圍場邊緣走走看看,還是決定說迴眼下和親的事情。“王爺啊,臣就不明白了,和親這事兒對您隻有個‘好’字兒,您日後若想得權起事,承平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掣肘也是種權權置換,王爺您不該不懂,否則您就拿不到那寺子屋了——除非那是承平白送您的?”而他的語氣與薑越聽言的神情,都表明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想要絲織的技藝,孤不能給圖紙機造,隻能送了他們一些織工。”薑越輕輕道,“如此承平若是學會絲織之法,朝廷外銷的布帛就會變少,國庫的銀子就會變少……”“那您還換?”裴鈞有些好笑,一時隻覺想要朝廷快些垮掉的人不是他而是薑越,“方侍郎他們戶部最近和九府國庫的,算國債都快算瘋了,好容易才盼個封印呢,開年又得把一枚銅板兒掰兩半兒花,王爺不體恤銀子,也得顧念顧念他們。”他們正走到一片冰封的淺湖邊,裴鈞抬腳蹭了蹭地上的雪,踢出兩個小石頭,彎腰撿起來。薑越看著他,不疾不徐道:“那裴大人以為,百姓織布賣出的銀子入國庫了,日後就真能花迴百姓身上麽?”裴鈞唿出口白氣,忽而振臂一擲,手中小石便脫手飛出,在遠遠的冰麵上砸出一個小洞來,“自然不能。”這時他忽而想起了某一次他夜雪獨歸時,聽見那賣栗老父的話,“王爺,這道理百姓自己都知道,他們知道一輩子都是為上頭的人賺著血汗錢,為皇上,為您,也為臣這樣的昏官。”薑越看著遠處那被他石子砸破的冰麵,裏麵有黑灰而冰冷的水輕蕩,溢出,倏地出聲問:“那裴大人不認為,這不該麽?”裴鈞掂了掂手裏所剩的另一顆石子:“不該是不該,可天下自古以來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