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入座,董叔掀簾囑咐他當心安危,別害了寒病。他耐心應了,別過一家上下閉簾起行,不一會兒就到城外匯合處與各皇親、百官的車架擁為一流,容光煥發地走下車來,與各部、宗室閑扯打笑。眾人待天子鑾駕終至,便齊齊下跪再三叩拜,這一刻裴鈞恰抬眼北望,隻見最靠近少帝車馬的就是一眾王爺了。其中瑞王薑汐在最中間,身後是裴妍,裴妍手裏還牽著小世子,果真母子安康。他們往左是一幹子侄輩皇親及其家眷,都尚且年輕,各自有說有笑,往右就是叔父輩的王爺們了,多是一把年紀,麵色微凝聚在一起言談正事。裴鈞偏頭看了一圈,蹙眉,又看了一圈,還是沒看見薑越。下一刻他移眼往鴻臚寺一行看去,卻見薑越不知什麽時候到的,此時正與承平國二皇子秋源智站在一處,低聲絮絮、神色如常,也不知在說什麽。末了,秋源智還拿出一條卷軸遞在薑越手裏,笑了笑,拍拍薑越的小臂,點點頭,很一番其樂融融的模樣。裴鈞看得眉頭微微一皺,心道薑越這奸賊頭子一麵叫他來幫著拉脫和親泥沼,一麵又跟這布下泥沼的親表哥兼大舅子有說有笑……這算個什麽意思?左右開弓?進可攻退可守?可晉王爺兵法實在活絡純熟,他一時看不透。而正在他高深莫測打量薑越的時候,那邊的薑越竟恰巧與他對上目光,一時薑越臉上淺笑都微微停住,不由看看身邊秋源智,再看迴裴鈞,大約就猜到裴鈞在揣測什麽,此時也隻能微微向他搖頭示意,仿似在說稍後解釋。可這卻引裴鈞心下細想更甚了。匯合處的人群各做各事,等到欽天監念完了賀狩的長詞祈佑一行平安,大隊人馬才終於起行。此去皇家圍場需先向北行半日路抵達北江南畔,再逆著江流西行一日夜方可到達,在圍場又要待不少時日,故隨行都帶了許多行李,車馬便拖了老長一路,周遭又有更多的官兵、軍士護駕保道,就更顯浩蕩。裴鈞先將車架與鴻臚寺合歸一處,主要是帶著馮己如與諸官兩兩竄車商議結盟各部的一些官中事宜,待到午後時分差不多相說完了,便也分散開。此時恰用完隨行簡餐,裴鈞又想起了薑越和秋源智遞卷軸之事,便依舊擔憂薑越這廝是想騙他來棒打鴛鴦反惹一身騷,如此就吩咐車夫往親王一列的車隊那邊靠過去,待分辨出了晉王府馬車的花綢麵子,他便抬手指了指:“就那駕,並過去。”馬車前行中,薑越的車廂剛送走竄車尋他再勸那和親之事的泰王,是連吃些糕餅都沒了胃口。他正打開了從秋源智處得來的卷軸看了一陣子,忽而隻聽右邊車壁被敲了敲,掀開簾一看,隻見窗外半臂遠處,竟是裴鈞坐在另一個車窗裏撩開簾子彎眉衝他笑:“晉王爺福壽安康啊。”薑越不由笑了一聲,“裴大人有禮。”裴鈞幹脆把車簾係了個結掛去一邊,抱臂趴在窗邊笑眯眯看著薑越,搖頭晃腦道:“晉王爺今日真是紅光滿麵、氣色飽滿,格外風神俊秀、朗逸非凡,依照周易乾坤——來,臣來替您占上一卦。”薑越挑著眉頭看他假作掐指核算,果聽他下句就陰陽怪氣道:“呀,王爺您喜事兒將近了!”“……”薑越頓時鬆手放下車窗簾兒,低頭繼續看手裏的卷軸。下刻,被他放下的簾子竟忽由外頭伸來的一隻手撈開,裴鈞的笑聲再度從窗外傳來:“王爺王爺,別生氣啊,臣這是怕王爺途中無趣,才鬧個笑話逗您開心的。”薑越不免再度扭迴頭去,竟見是裴鈞已探身出了自己那邊的車窗,這才得以探手撈來他這駕車的簾布,而哪怕是做著此等僭越又危險的事情,這一刻裴鈞迎在冬日豔陽下的笑臉卻依舊眉眼和煦、一容俊逸,滿是同往日一般的悠然和快意。這依舊與他每一次見到的裴鈞都一樣,無論被他戲謔作弄、談及正事或僅僅是向他討好逢迎,裴鈞這一身篤定與安閑似乎永不會因任何事而更改,似乎永遠都會這樣下去,正如那三句朝中背地裏說起裴鈞常用的評述一般:官骨入髓,笑靨如肌,有皮卻無心。“晉王爺瞧什麽呢?”裴鈞狹長的眉眼很快便注意到薑越手中,“承平婚書?嫁妝禮單?”薑越好笑地看了他片刻:“裴大人想知道?”裴鈞一點頭,便見薑越再次抬起右手修長的食指來,一曲一直向他勾了一勾。“……”裴鈞哀歎認命地叫了車夫停車,裹著身上狐裘抄上個裝糕點的匣子,在冰天雪地裏嗬著白氣走下車去,兩步跨到薑越車邊,掀了簾子一彎腰,見車廂當中寬敞舒適,薑越正坐在正對門簾的一壁,膝上攤著卷軸,右手邊的空座上還擺有一張放著杯盞的小方幾,狀似正在喝茶。他先給薑越揖手見禮,然後撿了左壁空座坐下,接著就把藏在裘袍下的糕點匣子掏出來往薑越跟前一遞:“半飽炊的梅花酥,王爺您嚐嚐。”薑越略有遲疑地看他一眼,這才接過木匣來。裴鈞的手得了空,便撿過薑越手邊的小茶壺來給他倒出一杯茶:“來,王爺就酥喝茶。”薑越垂眸拉開手裏木匣,隻見當中為防震顫而墊有厚厚紗布,其上規規矩矩碼放著六枚水紅色的精巧酥餅,好似因沒被打開過,故直到現在也還甕著一絲餘溫。一旁的裴鈞見薑越一直盯著匣子不開吃,便偏頭歎了一聲:“王爺這是沒胃口呢,還是怕臣下了毒?”薑越一時失了笑,搖搖頭:“孤不過多瞧瞧罷了,料裴大人也不是那般不惜珍饈之人。”他把膝上的卷軸拿起來遞在裴鈞手中,又在裴鈞的注視下抬指拿出一塊酥吃下——酥的大小剛好一口,不油不膩,咬下去脆軟適宜,花餡兒清新,竟叫鼻中也似能聞見梅香一般。“裴大人擇食有道,孤是又沾光了。”薑越吃罷,喝了口茶方道。“非也非也,王爺可不是沾光。”裴鈞一邊展開卷軸一邊客客氣氣地笑,“臣是不大喜歡清淡吃食的,這酥本就是臣特地為您備的。王爺您喜歡就成,日後臣讓半飽炊常給您送去。”薑越正要拿出下一枚酥的指尖頓時一停,卻還未及說話,就聽裴鈞盯著剛打開的卷軸好笑道:“王爺這卷中都是承平話,臣可看不懂哪。”薑越聞言便放下了手裏的酥餅匣子,“倒怪孤忘了。”他用絹子擦過手道:“實則此卷所錄之事,裴大人應當早有耳聞……這些,都是對承平國‘寺子屋’一事的詳述。”說到此,他似因想起往事而莞爾:“裴大人年初時辯駁張大人新政的集中官學之策,曾說‘學若在官,則永在官,不在民’,故提議朝廷撥款廣修民學、改善私塾,令民間學塾不僅隻授筆墨之業,更也可授技藝之業,好叫天下萬民各有所職……”——天下民學,筆墨技藝……裴鈞聞言,握著卷軸的手都一頓。不錯,薑越說的這些話都曾是他說過的。他那時還是個真正意氣風發的年輕尚書郎,孑然一身立於大殿上,侃侃而談天下萬民,說若萬民各有所職,那家國就會更安泰無爭,所以需要朝廷撥銀子給禮部整飭教化,而不是順應新政去多辦什麽官學——那隻是叫貪官汙吏更多條來錢的路子罷了。然而當時的百官乃至內閣大約都隻聽進了最後那句,隔日禦史台就開始批他所提之議根本天馬行空,不過是想因私廢公、借此自肥,於是票擬與票議都往新政一邊兒倒,薑湛握著他進言的折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再幾輪朝會過去,他這法子也就石沉大海、不了了之。可他卻未料到,前世他這沒人理睬的瘋話,卻竟是被薑越這後來的反賊給聽進去了,甚至還已然開始借閱鄰國實案……“……此法在承平已然實行十餘年。在承平,寺子屋便約同於私塾,但不同卻是寺子屋更教授學子實用技藝。”薑越說到這裏,見裴鈞低頭凝眉不語,目光緊鎖手中那根本看不懂的卷軸,便笑了起來,“看來裴大人果真覺得此法有趣,那孤不日便將此卷翻錄出來,送去裴大人府上以供查閱。”“可晉王爺……”裴鈞握著卷軸的手指微微收緊,終於開口了,“臣這諫言早已失票了,朝廷明年就要開始興修官學。”薑越點點頭,低頭抬手給自己倒一杯茶,“孤知道。”裴鈞聽言抬頭看向他,一時眸中濃淡翻湧過不甘不忿不平,又似麻木可悲可笑,更有銳利至極卻無處可刺的絕然失落,卻在看著薑越舉杯飲茶的短短幾息內,最終再度化為一片不深不淺的笑意,隻輕言問薑越道:“那朝廷都不予通過此策,晉王爺又何苦尋此良策讓臣查閱研讀呢?這豈非叫我二人都白費功夫?”薑越解了渴,這時才抬頭看迴裴鈞,對上的隻是裴鈞笑意如初的一張臉。他想了想,並沒答裴鈞的話,隻是再度問裴鈞道:“裴大人認為,天下蒼生,需不需要一輪月?”——又是這一問。裴鈞莫名其妙看向薑越,而薑越也一如既往地坦然迴望他,引他不由問道:“晉王爺以為呢?”薑越含笑不語,再抬手斟了杯茶。裴鈞偏頭看著他,覺得這人太過狡猾:“不過是是與否之問,臣早已給出答案,王爺卻怎還要藏私?”“孤不是藏私。”薑越很坦然地端起茶杯來,“孤是沒想好。”“……”就在裴鈞心中暗罵這奸賊拿了個自己都沒想明白的問題老作弄他的時候,薑越卻再度幽幽歎了一聲:“可裴大人卻十年前就勘破此問,孤真是搖鞭拍馬,亦望塵莫及……”“十年前?”裴鈞是真奇怪了,“那時候才十六七呢,您若是問臣什麽蒼生什麽月,臣指不定聽都聽不懂,還能答您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