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被他一胳膊格去貼樹躲著,整個後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麽了?”薑越退到裴鈞身前,與他站近了一起隱蔽在樹影裏,卻依舊擋在他身前,目光銳利地看著黑暗中的不遠處:“有人來了。”過了會兒人聲漸進,他便更低聲道:“快看,是蔡颺。”可他死死擋在裴鈞麵前,裴鈞根本就沒法探頭去看,正要推他往邊上讓些,鼻子卻幾乎要貼在薑越的發梢上,不禁連忙往後退了退身子,可饒是如此,他也依舊能聞見薑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氣,襯著冬夜冰雪,顯得冷冽而清新。他記得薑越小時候在宮學就是這味道。這時不容他多想,薑越忽而又把他拉著往樹幹另側移了些,裴鈞未及出聲詢問,便聽身後果真傳來蔡颺的聲音:“……二皇子就不再考慮考慮瑞王嗎?畢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貴國國姬可就能母儀天下了。”第27章 其罪二十六 · 破威裴鈞聞言一震,薑越也迴頭與他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疑。此時不能出聲,二人便再度凝神,又聽見另側秋源智道:“蔡大人誠意,本君深知,可貴國江山如今還姓薑,天子雖羸弱,邦交決斷卻可見其心力與手段俱在,假以時日,未嚐還會甘受世家左右,且薑姓子孫中,也不盡就無人了……”“二皇子是說晉王爺。”蔡颺了然,“晉王雖手握重兵,窺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脈,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晉王爺便定能成事呢?”樹後的裴鈞聽他說到晉王,便笑起來用胳膊肘撞了撞薑越,引薑越無言地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示意他不要躁動暴露行藏,裴鈞這才又忍笑安靜了,聽那邊蔡颺繼續道:“晉王若想成事,幾年來總不乏時機,卻為何遲遲未有動作?二皇子就那麽肯定他會反?”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奪權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盤麵隻有方寸大,不會多也不會少,那這其中自然是誰占地多誰就會贏——就算晉王不反,他手中兵權也不會交在別人手裏,而貴國天子仍舊得張家與重臣保佐,身側還有權臣裴鈞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讓蔡氏得勢……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師單依地方豪強與商利牽製便欲謀大寶,其路當是漫漫哪。”說著,他輕歎一聲向蔡颺道:“蔡大人須知邦交便是置換牟利,往往是要擔些風險不假,本君就不是不願與蔡氏共利,不答應您,隻是因此路的風險太大了。瑞王登基已是最大變數,就算他日成事,原配王妃膝下世子也六歲有餘,占了嫡長,若得貴朝裴黨輔佐,未嚐就沒有一爭之力,到時我承平遠在海外,國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儀天下、生子繼位呢?”薑越聽到此,稍稍斂眉看去,見蔡颺沒有說話,似是思慮,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頭說:“一路行來說了不少,眼下宴快散了,我們還是迴去罷。”蔡颺點了頭,又低聲在秋源智耳邊說了什麽,秋源智聽言微頓,迴以一句:“那便要看此事成與不成了。蔡大人請。”說著,二人便往來路漸漸走遠了。薑越見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確認了安全,便思索著走出兩步來,正要找裴鈞說話,一迴頭,卻見裴鈞不知何時已裹著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著一根不知何處來的粗樹枝,鋤地似地鬆著腳下的雪,好像在挖什麽東西。薑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有些頭疼:“……裴大人,你在做什麽?”“王爺您快來看,這兒好像有個——”裴鈞再度猛掘兩下,一喜,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陣摸索,片刻便揀出個小指長的根須狀物,拿起來對著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來:“哎,這真是撞著大運了,還真是人參!”“……人參?”薑越站在原地沒動,就那麽皺眉看裴鈞站起來徒手拍著那人參上的雪泥和土渣,不僅完全不嫌髒,還更笑道:“騙您做什麽,這真是人參呢。能在地裏隨便見著野參可是奇事兒了,一看就是王爺您洪福齊天。”說完,裴鈞上貢似地把那截髒兮兮的小人參往薑越麵前一遞,薑越下意識伸出手,小人參就帶著泥渣子滾落他掌心裏,把他的手也給弄髒了。裴鈞這才突然想起薑越潔癖,一時正要再拿迴來,卻見薑越已經收手拿去眼前細看了。月光下的小人參,就像是京城南門口手藝人挑著賣的泥人兒娃娃大小,下擺留著濃密的須尾,蘆頭上結了兩個坑似的蘆腕,全然是極淺的褐色,沒有半分綠,就連身子都幹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水盈。薑越捏了捏,有些不確信地皺眉:“這參是死了麽?”“沒有,王爺。”裴鈞忍著笑,“這參還小呢,隻是睡了。”“……睡了?”薑越握著那人參,這時抬頭看向裴鈞,忽而察覺裴鈞忍笑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貴胄五穀不分,不免赧然一時,倒也釋然:“孤見過的參大約都是死物,從前也曾聽說過參是有花葉的,卻也不曾見過。”“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見。”二人開始往來路走迴,裴鈞聽薑越坦誠,便不在乎同他多說幾句閑話。“人參這東西呢,總是夏天開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發了草葉,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葉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葉殘根兒會在蘆頭上結個疤,這疤就是蘆腕了。這時候根須也在土裏貓著冬眠,要是受損得厲害,就更要多貓好幾年了,等好了,春天才在死掉的芽旁邊兒重新再生出另一個芽,繼續長花長草,山裏人都說呀,這是轉世投胎……”薑越垂眼看著手裏的參,饒有趣味地聽裴鈞閑說著山林草木,隻覺在宮裏百年千年的參都見過,細想來,卻真從未去深究過這參是怎麽來的。此時轉眼看看裴鈞在月色下淡笑的臉容,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兒,唇角微微勾起來:“裴大人似乎很喜歡花草。”“哎呀,王爺還記著那爬壁蓮和白薔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裴鈞嘖嘖暗歎這奸賊頭子頗記仇。此時林間又起一陣寒風,他便把手袖進裘袍裏,見薑越也把襟領豎起來,在夜色下迴轉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記得挺清楚麽,看來也是記了孤的仇。”裴鈞低笑幾聲,一下下地點頭:“誠然啊,臣和王爺都是記仇的人,日後喝酒可得幹一杯了。”說到這兒他唿出口氣來,接著薑越那問說:“其實也談不上喜歡花草……”“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爺您沒法兒比。小時候在江北,臣的爺爺住在山裏,養了個花圃,”裴鈞皺眉迴憶一下,比劃著,“約摸有兩箭地吧……裏頭什麽都有,爬壁蓮也有。”說著瞥眼見薑越果真站住了迴頭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聲,繼續與他邊走邊說:“平日爺爺就在田裏忙活,因著對山裏的什麽都熟,入夏時也做做放山,領人進山采采參,摘迴來的種子就留下自己養,養出好的能賣到鎮裏藥鋪去換錢。那時候先父早就出征了,娘一人帶家裏倆孩子,也苦罷……爺爺就帶了臣上山去住,幫他埋土,挖地,末了賞點兒瑣碎銀子,臣就跑迴去拿給娘買糧食……後來咱們一家入京前,爺爺沒了,花草類物也見得少了……”薑越邊走邊問:“上迴孤到忠義侯府,也見著院中不少好蘭,都是裴大人親自挑的?”“什麽好蘭,那是您不認識。”裴鈞沒忍住笑了他一聲,又趕緊收了,“那都是各處送來的,說是名貴,百兩千兩的,可抬去市場上三十文也能買一打。官中人做事兒都這樣,禮不是賣得貴起來的,是送得貴起來的……花農、玉商、月餅鋪子,個個兒指著送禮的人宰呢,一說千年老參、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餅——哪兒有那麽玄乎的事兒?也就是因了一個‘貪’字兒,什麽玄乎勁兒都有了。”薑越偏頭看他:“你就不貪?”“王爺這是說閑話,還是拷問臣呢?”裴鈞笑眯眯看著他,“臣可不敢答了。”“那就是貪。”薑越清朗無方地笑起來,“說真話怕抓,說假話欺君,這才會不敢答。”裴鈞一聽,哎喲哎喲地叫起來,趕忙兩手抱去頭上配合薑越:“可了不得,王爺英明神武,王爺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薑越被他逗得沉沉發笑,抬頭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鈞慢悠悠地從他身邊走過去,忽而出聲叫道:“裴大人。”裴鈞聞聲看迴去,見不遠外的林中雪地上,薑越一身黑裘與後邊兒的樹在稀鬆月影裏蒙混成了深淺不一的暗色,而這層層暗色中,薑越本人正神情認真地看著他,緩緩道:“當今社稷沉屙在內、危機於外,百官貪墨,民生水火,蔡氏權貫朝野,世家各自為政,就連承平也想分這江山一杯羹……天下誠險矣。官中屍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數,而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誌,絕非苟且勢利之徒,定還期望天下一變——”“那王爺或然一直把臣想錯了。”裴鈞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實臣可沒什麽大誌向。現在想想,要是當年先父沒參軍,一家人沒來京城,臣眼下大約就在江北接了爺爺的花圃種花草罷了,也絕然不會想來考學的……後來不過是因到了京城官場,因緣際會,有些事才不得已而為之了……”——他在西峽鄉下說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兒孫滿堂,來了京城雖富貴無比,卻連不惑都挨不過去。人在盛極一時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長到最好時候的花被人揪下來踩在地上踏成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參轉胎再結的。死了就是死了。他也從來不是為了天下一變和功名,而隻是為了一個人。“……未料最終還跟錯了人。”裴鈞在夜幕下抬頭看月,飲恨自嘲,“自古人臣多為君哪,跟錯了人就是都完了,還談什麽天下社稷呢?”薑越向他走近兩步,低聲道:“那要是換個人呢?”裴鈞一愣,扭迴頭來看向薑越,可還未等答話,忽而慢慢睜大眼睛:“王爺……您後麵……”薑越被他打斷,聞言疑惑地凝眉迴身看去,卻是在看見身後之物的那一刹,耳邊才響起裴鈞下半句遲來的提醒:“……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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