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賊的果真喊起捉賊了。裴鈞心裏好笑,隻覺薑越留了那真刺客的屍身還真是有備無患,不免心底也佩服一分,抬手拍拍崔宇肩頭,稍稍寬慰一句:“你放心結案罷,晉王爺那兒倒沒說什麽。”崔宇聽言,確然稍稍鬆懈,手也不再執著袖麵,隻同裴鈞說著官中事務往刑部走,都沒再乘轎子。路過城北街口的時候,城隍廟前頭圍著一大幫老百姓,挺熱鬧,裴鈞遠遠一瞧,見是來了一隊巫師巫婆在跳大神,一個個都帶著單麵手鼓、綁著腰鈴,臉上帶著金紅的木質麵具,同往年年節前跳大神的也沒什麽不同,可這麽瞧著瞧著,裴鈞卻漸漸凝注眉頭止了步子,看往那場中的神情也凝重起來。崔宇迴頭見他停住,瞥了眼他臉色:“你怎麽了?”周遭鼓聲嘈嘈、鈴聲急急,看熱鬧的百姓還大聲叫著,一切都讓裴鈞更加想起了早上的噩夢,如此看著幾乎冷汗又要下來,可他卻還是未能從場中移開眼,隻徐徐問崔宇道:“老崔,你斷案多,應也知道些巫師、薩滿的事情。”他說著,指了指場上巫師的麵具,“這樣的鬼臉,你有沒有……見過青藍色的?”實則他很想從崔宇口中聽出個否定的答案,這就證實那噩夢隻是個噩夢罷了。可崔宇卻幾乎當即就把頭一點,用他那張不苟言笑的臉說:“見過啊。”裴鈞當場幾乎心都跳漏了一拍,卻聽崔宇還繼續無喜無怒道:“薩滿都是邪靈通神的玩意兒,你說的青藍臉就更邪,朝廷早就明令給禁了。青麵黃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薩滿,若是求他什麽,沒的命都會賠進去,東邊山村裏就常被薩滿鬧出命案,查起來也麻煩。你若要求個什麽心安,拜拜廟子也就得了,千萬別同薩滿扯上幹係。”裴鈞聽言已是強笑:“我們這種人,進了廟子還怕要遭雷劈呢。”說著最後看了那場中薩滿一眼,便一拉崔宇袖子,“走吧。”二人到了刑部,裴鈞一問才知道錢海清被關在死牢裏,不免抬手捶了下崔宇胸口:“夠兄弟啊老崔。”刑部年關事務也雜,崔宇也慣不同他多鬧,三言兩語便叫了個主事領他進去瞧人,自己又去批案牘了。一路走到死牢底,除了盡處的錢海清,左右也就旁邊兒關了個漢子,不叫不鬧地正背對了牢外打著瞌睡,裴鈞估摸那就是曹鸞之前說想替人保出大牢的殺人犯。錢海清老遠就看見他來了,連忙奔來抱著牢門叫他:“裴裴裴大人!您可終於來了!”“睡得好麽?”裴鈞笑盈盈走過去,“崔尚書給你尋了這麽個清淨地兒,你謝過人家沒?”錢海清樸桃似的俊臉上滿是憔悴,顯然是一夜未睡,口裏卻還是答:“學生謝過了,出去還想登門——”“現在還想做官麽?”裴鈞打斷他的話,由旁邊兒主事端來個椅子坐在牢門外,氣定神閑地看著他:“聽說你家世代杏林,在江南好好地開著醫館,怎會放著治人的善事兒不做,倒想來做官?”錢海清一愣,轉念也想到裴鈞定然已查過自己了,於是也歎口氣,斂了袍子在牢門邊跪坐下來:“裴大人也是庶民出身,該知道天下人太苦了……那不是大夫能救的。”裴鈞聽得笑出來:“你這話有意思。學醫都救不了的人,難道做官就能救?”“——能救人的不是官,是權!”錢海清灼灼望著他,“大人,學生三年前在清談館聽過大人講學做官,說‘衣食父母官’都是騙人的把戲,您奉勸所有參科學子,說這世道唯獨學權才能救人……學生當日聽來直如醍醐灌頂,至此便惟願拜在裴大人門下。”“就因為那麽一句話?”裴鈞愣了愣,隻覺眼下看這學生就想看著個癡兒,“你怎知我不是隨口說說?你又怎知道我就不是個魚肉百姓的官?”“大人若知江南民生如何,便可知此言多重……眼下景況,卻也不便多提,日後學生若留得命在,再與大人細說罷。”錢海清驀然有些紅了眼眶,忽而從柵欄之間伸出手來搖了搖裴鈞的袖子,“大人,學生於鄧南山被您掃地出門一事,近日也聽董叔叔與六斤說了,深知大人不願納徒……確然是有苦衷的。可大人,學生是真心想要追隨大人的……如若大人不信,那學生可將寧武侯府一舉拉倒以證忠心,如此,大人可否相信學生真心,收學生為徒呢?”裴鈞垂眼看著錢海清拉在他袖口的瑩白十指,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下刻倏地拂開他手,站起身來。錢海清一怔,跪在地上膝行兩步,不安地仰頭看向他:“裴大人,是否學生說錯什麽?若是——”“你這是同我打賭?”裴鈞陡然出口將他打斷,岔開他話頭,輕笑了一下,垂眸看他:“你是說——如若你這無權無勢的人能拉了寧武侯府下馬,我就收你做徒弟?”錢海清立即跪端正了,低聲道:“學生無權無勢,自然不能立時就拉了侯府下馬的,如若裴大人真願意與學生賭,可不可以……讓學生一步?”“還講條件?”裴鈞袖起雙手低頭看他,玩味笑道:“行,你想讓我怎麽讓?”錢海清垂眸細思一二,抬手伸出三指道:“學生想讓裴大人幫三個忙,其他事務一概不必裴大人做管。”“幫忙?你知道要我幫個忙得多少銀子麽?”裴鈞挑著眉梢打量他神色,似乎覺得這錢海清竟是真在同他討價還價,不免著實覺得好玩兒了,“說來聽聽,你想要我怎麽幫你?”錢海清在他這考量細察的目光下,連臉蛋都紅起來,聲音就更小了:“第一能不能……先請大人,把學生放出去……”“哈哈哈!”裴鈞聽了,立時就拍手笑起來,直覺這學生真是虎頭虎腦怪可愛,便也點頭應了:“行。過兩日我就來接你出去,這算我送你的,另外還再許你三個願,你且說說看。”錢海清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頗鎮定道:“其他的,還是出去了再說罷。”說著他謹慎地望了裴鈞一眼,又低頭作乖順狀。裴鈞卻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麽,咬牙笑:“好你個錢思齊,你是怕我食言?”錢海清伏在地上給他叩了個頭,慢慢道:“迴大人話,學生出門前娘說萬事要留心,學生謹記。”“你這才不是留心,你這是心眼兒都快成馬蜂窩了。”裴鈞搖頭歎了聲,“罷了罷了,眼下你在我手裏,寧武侯府的事倒不急,你且先在此待兩日罷,到時候你董叔叔會來接你,晚會兒六斤也會給你送吃的來。有什麽不如意你就找崔尚書說,在這兒就安心睡吧,沒人能傷你。”錢海清跪在幹草上哭喪了臉:“大人,學生也要睡得著啊……”“能有地兒保命就別嫌了。”裴鈞語氣輕下來,“刑部的死牢已算境況好的,是有些蟲蟻,卻也都不要命……你就好生記著這裏頭的模樣,往後發誓一輩子別進來就成。”說完他再囑咐兩句,心知錢海清心中頗知曉好歹,倒也不多擔憂,說完便就趕著時候出刑部了。一日完了公事,裴鈞迴府又是夜裏。他直行到書房寫了印信,讓六斤就緊送去晉王爺府上,信中是告知薑越那行刺之人或屬豐州之事。六斤接了信卻道:“大人,今日晉王府正送了東西來呢。”裴鈞驀地抬頭:“送什麽來了?”六斤吧嗒吧嗒跑去抱了個頗大的木匣子來,穩穩放在裴鈞麵前的書桌上:“送來的人說,是王爺答謝裴大人昨夜辛勞的,望大人不嫌棄。”裴鈞將那木匣打開一看,隻見其中鋪著錦繡,裏麵竟安然擺放著他昨日在晉王茶室中用過的那套青皮雪裏的茶具。茶具邊上一個小小的草簍裏還插著個拳頭大的瓷罐子,顯然也是薑越用來裝線香花茶的那口罐子。這整整一套東西,全是他昨日看見過的,眼見釉色上好、茶色頗佳,沒有一樣不是貴重物件,卻就叫薑越這麽送來,倒讓他這受禮之人如何嫌棄得起來?裴鈞不禁微微搖頭一笑,心念一起,吩咐六斤道:“給我燒些水來。”“廚房正燒著呢。”六斤不一會兒就端了個鐵壺來,壺嘴悠悠冒著滾熱汽,見裴鈞夾出花來衝他一示意,便向那裝了花的小茶杯裏一沏,卻見杯中的小花立時就沒了影。董叔原是跟進來瞧瞧,此時在旁邊兒笑他:“你太急了,這水燙著呢,花都燙沒了。”不僅六斤是懵的,此時裴鈞的眉頭也皺起來,心中不信這花真有薑越說得那麽邪門兒,於是又揀出個小杯子來夾了花擱進去,接過六斤手裏的鐵壺就向裏倒水,可這一迴,水裏的花又確然不開了,隻輕悠悠地浮起來,小巧可愛。裴鈞立時被這茶給氣笑了,喃喃罵道:“什麽破茶這麽怪,跟薑越似的。”他放下了鐵壺,看著那桌上的茶水沉思一二,忽而吩咐六斤道:“你送信路上,去一趟梅少爺樓裏,問問上次曹先生替他找的那補衣裳的藥水用完沒,若是沒有,就同這信一道給晉王爺送去。”六斤乖乖點頭,問:“那我送去了,說什麽呢?”裴鈞想了想,勾起唇角道:“就說王爺的厚禮我收到了,替我謝過王爺。”說著將手裏信函遞給六斤,再添了句:“讓王爺不必憂心了,先安心養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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