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裴鈞聽見他說:“如此也好。”然後薑越便放下碗,拿上書,翩然拂袖去了內院。那一夜裴鈞在晉王府前廳等到深更半夜、月過中天,下人才帶出了薑越批好寫好的書與箋。裴鈞困得兩眼昏花拿上便走,翌日交到張嶺手中,張嶺翻看再三,卻怪道:“晉王昨日沒寫讀悟?書中為何沒有?”裴鈞聽得腦子一懵:“不可能,他寫了好晚呢,叫我昨兒等到半夜才帶走的!師父,您再找找?”張嶺拾書當著他的麵抖了抖,抬眼滿含深意地看他:“若確定不是你弄丟了……”——那就是晉王根本沒放東西進去!裴鈞登時隻覺一股燒心怒火直衝天靈,咬著牙把腿一捶:“既有這陰險打算,他不說便罷,豈還叫我等至漏夜!這小王爺為何如此歹毒!”“少年人慎言哪。”張嶺不疾不徐放下書來,端起手邊茶盞,“罪孽是你先作下,晉王不過是在討要公道。”“公道?”裴鈞是真不服了,“要打我罰我要殺我,要我認罪伏法,他把我交出去便是!卻為何不交,反倒硬要用此邊角小事反複折辱我?”張嶺低頭喝茶,於他這“為何”之問依舊不言,末了隻把手邊的書再度推向他:“昨日課業未呈,今日課業又至,晉王爺是絕不會拖欠課業的,這讀悟便一定是寫了,卻因你帶走之前並未查證,就又耽誤了。念在許是晉王爺一時疏忽忘記了夾入書中——當然了,王爺從前從未忘記過——但今日,就姑且因此饒你一次,不作懲處,可明日此時,你卻需將晉王爺昨日、今日的兩份讀悟都交來,一份也不可少,否則你就在書堂外邊,當著所有監生的麵跪上一日罷。”裴鈞忍著腔中火氣,擰眉看向張嶺,此時年少麵孔少了素日慣有的爛漫天真,反而充滿少年人初涉險峻人世的複雜與不解,定定說道:“晉王也算師父的學生,師父定是一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對我。”張嶺星白眉目下雙目無波,明明是聽見了裴鈞所言,卻極似未曾聽見,隻起身負手走出耳廂,不僅對這少年人的判定未答是否,也更沒有容他問更多問題,隻獨獨留下一句:“去上課罷。今日切莫再昏睡了。”裴鈞起身收了桌上晉王的書箋,出聲終於凜然發狠。他道:“是,師父。”這日,裴鈞下了學再去晉王府已是第三次,時候又是個傍晚。薑越剛吃完了飯,身上戎裝早已換下,其時正穿了一身素蘭長衫立在前院,慢搖著手中繡扇,垂眼賞著一壇宮中新賞的白玉堂。他的身影在黃昏日下孑然蕭疏,迴首看見了向他行禮的裴鈞,薄唇立時牽起個微妙的弧度:“又是你啊。”彼時薑越的神色逆了涽亂光影,在裴鈞看來卻忽而無比清晰——那是一種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幾分不屬於少年人的機敏與沉邃。他根本不覺得薑越在笑,他知道那隻是一個近乎諷刺的神情罷了——可是無所謂,他裴鈞聽過見過的嘲諷已不少了,並不多薑越這一份。他眼下隻想讓這個叫人心煩的小王爺再也別作怪攪擾他的好日子,於是抬頭便衝薑越舒眉一笑:“是呀晉王爺,又是我來了。王爺賞花呢?真是好興致呀。”他從地上爬起來,揮手拍了拍膝上的塵,看向薑越身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聲:“這不是爬壁蓮麽!”少年薑越頭也未抬,隻繼續看著眼前的花,隨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叫白玉堂。”“是呀,是叫白玉堂——可它不還是白薔麽?江北可多產呢。”裴鈞抱著書向薑越走去兩步,向這位還是當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貴王爺偏頭笑道:“王爺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蓮,爬壁蓮就是白玉堂。您說這明明都是白薔薇吧,可若是被人見著花色好、幼苗壯,就怕被花匠挑了貢入京中,從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許作爬牆的花兒了,反倒栽在盆裏,這才好任人來觀賞品評;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卻要自個兒拿葉子擋了花苞,這樣外頭看來成色不好,便可繼續留在花圃的土裏做爬壁蓮,至此就再沒人管它生得怎麽樣了,終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迴頭看它們的時候——哎呀呀,不得了!”裴鈞撫著胸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薑越,仿似真是心驚極了一般:“那時它們就該長滿了整張牆了!怕是拿火都要燒好一陣才能燒死呢,要是花匠沒發現……晉王爺,您說這花是不是就該長滿整個院子了?”日影下的薑越聞言微震,正拂過盆栽的長指已不覺發力,一把便掐下了指頭成色最好的一朵白花。他倏地再度看迴裴鈞,麵上雖還在笑,可目中已有了絲明顯的陰翳。裴鈞視若無睹,依舊笑吟吟道:“嗐,說多了說多了,晉王爺勿怪。今日我還是給晉王爺送書箋來了,也還是在此恭候王爺寫完再取走——好將王爺昨日與今日的兩份兒讀悟都好好兒帶給師父,再不出什麽錯漏了。”薑越轉過身來,仿似是此時才終於正眼瞧去了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麵上神色並不改,隻淡淡問道:“孤若是不寫呢?”“那也沒什麽,隻是我師父會罰我當眾跪上一天罷了。”裴鈞挽著眼梢更笑起來,揚揚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爺應當已知道我是個閑不住的搗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學監裏沒事兒做,就隻好同人講講王爺這掐壞的白玉堂了,哈哈!”“你——”薑越見裴鈞已輕笑拍手,一口氣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過去,胸膛幾息沉浮才漸漸平緩下去,終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遞向裴鈞手裏書箋,沉聲道:“拿來罷。”裴鈞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卻在薑越收了書向內院轉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聲:“王爺,今夜我會拜讀了王爺的兩篇讀悟再走的,到時若有什麽不解之處,還望王爺不吝賜教解惑呀——畢竟師父常說嘛,王爺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進求教,如此還望王爺不要嫌棄我資質愚陋才好,望王爺……幸允?”前方的薑越聞聲,止步迴頭間,在偏西的日頭下看見了裴鈞那悠然篤定的一張俊臉,少時,他漸漸舒開眉宇,唇角也輕輕勾起來。“好,裴鈞,孤知道了。”他這樣應了,然後再無迴頭地進了內院。那夜裴鈞盤腿坐在晉王府前廳的椅子上,喝著王府管事不斷奉上的碧綠茶水,就那麽背完了自己帶去的兩冊書,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內院下人送出書箋時,他也謹記張嶺那“不要昏睡”之言,依舊精神百倍。他一一查檢了書與黃箋再無任何會叫他遭罪的陷阱與紕漏了,甚至還真的悉心研讀了薑越的斐然文章,這才鬆下口氣,在心中暗罵著薑越這陰險小人,端起手邊新添的茶水就仰頭一飲——可他卻發覺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了。那不再是綠茶的味道,而是一種氣與味都極度馥鬱甘濃的花香,過齒隻如細絲拂過唇舌,一旦喝過一次,就絕難叫人忘掉。可雖是如此,然當他凝眉低頭,卻見杯中僅僅隻是一泓再尋常不過、再理所當然不過的淡紅的清水,同尋常的花茶全無什麽令人驚豔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絕色臨水盛放過,也不知這花茶僅能來源於內院晉王的這一間茶室之中——故他隻是訝然了那麽一瞬而已,之後,他便再度隨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隨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樣。“……原來當初那茶是王爺親賜的。”裴鈞垂眸看著眼下杯中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無奇的緋色清水,勾唇搖了搖頭,抬眼看向薑越:“若非今日得見,臣或然此生都不會知曉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薑越抬手支頤,閑適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鈞道:“裴大人有所不知,當年那茶是孤親賜的不假,卻更是孤親沏的。”裴鈞握杯的手一頓,聽薑越緩緩啟唇再道:“裴大人應當知道,孤的母後,是東海承平國姬,這茶便自承平而來,在承平語有‘線香’之稱,取自一種拿在手中眨眼即滅的煙火。此茶的花並不名貴,隨處即可尋得,難得的卻是製茶之工藝繁複,叫此茶製成之後,隻可用燒至恰開的滾水泡煮,不宜過火、亦不宜過涼,方可叫飲茶之人得見這盛放之景。”“那若是過了呢?”裴鈞不禁問。薑越笑了笑:“過涼則花不開,不滅;過火則花未開,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為這實在是種需要運氣的茶,所以就連孤也未能常飲。母後尚在時,通常隻將它用作獎賞,於孤也是難得的恩賜,今日卻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輕易喝到了。”“所以王爺當年是獎勵臣?”裴鈞忽覺出分好笑來,愈發感到薑越其人難以捉摸,“可臣明明撓花了王爺的臉,還得寸進尺、尋機脅迫,一切隻為了幾張讀悟,為了免於師門懲罰,王爺卻也獎賞臣?”薑越笑意不變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時孤隻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後用作獎賞並非是因它華美,而隻是因它易逝,是為了讓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莖的盛放都是短暫的,一如一時衝動之得失、一時逞能之榮耀,和……”薑越忽而止了話語,再度往裴鈞杯中放入了一枚線香,又為他沏滿一杯。可這一次杯中的花卻一點也沒有盛放,而隻是輕飄飄地隨水浮起了。因為水已經涼下一些。“和什麽?”裴鈞目不轉睛看著他,終於決定追問:“王爺今晚與臣說的月,又是何意?”“不過是月罷了。”薑越從裴鈞盞中的幹花上移開眼去,隻將茶盞再度向裴鈞一推,麵上又迴複了儀禮俱在的笑容,“今夜,孤隻望以此茶讓裴大人明白,孤與裴大人相識十年以來,除卻初見時那兩次讀悟之事,實則從未有一次加害裴大人之意,往後,此意也絕不會有。如若警示之事也令裴大人不安不快,那孤日後也不會再做了,裴大人可以放心。”“為什麽?”裴鈞漸漸收了笑意,微眯起眼看他:“晉王爺,你究竟要什麽?”薑越斂目抬手,輕輕飲一口杯中漸冷的香茶,淡然道:“夜深了,裴大人早些迴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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