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尚書,裴尚書!說他像豬不像豬!吃了私家又吃公,遲早吃成個大胖蟲!哈哈哈哈!”老父嚇得丟了車去一個個捂他們嘴,無奈一人卻追不上三個。三個娃娃在街角上且跑且跳,將這童謠再唱了整三遍,這才嬉笑著被老爹逮住老大,提了後脖領往南邊兒巷子裏攆。而裴鈞在此撐傘拐向東去,在夜雪長巷裏踽踽走了一炷香時候,終於迴了忠義侯府。府裏董叔還沒睡下,緊趕著叫六斤去打了水替裴鈞寬衣擦身,自個兒立在邊上報府裏的事務。裴鈞聽著點頭,想起一事,解了衣裳問董叔:“鄧準呢?”董叔道:“睡下了,我去替大人叫起來罷?”裴鈞抬起雙手由六斤換上寢衣,心裏想著鄧準那尖聲尖氣兒的熟人,忽而心煩搖頭:“罷了,由他睡,待新政的事兒過了再說。”六斤端了水出去,裴鈞坐在桌邊兒端起茶喝,隻見掛在對麵兒衣架子上的墨綠補褂,衣擺子依稀見得一點點細密而多餘的針腳,不怎明顯,卻也還瞧得出是補過,耳朵裏聽董叔拿了巾子來一麵拭那補褂上淋來的雪水,一麵低聲道:“大人,六部幾位大人今日都又遞信兒來家裏了,要問您那票議的事兒……”——票議。裴鈞咽下口中的茶水。邊兒上董叔一下下撣著補褂上的灰,撣一下說:“他們問呀,您是反票呢……”——“張大人的麵子如何過得去……”再撣了一下:“還是持票呢……”——“……難道你也不心疼?”又撣了一下:“會不會表票呀?”——“……你幫幫朕好不好?”——“……幫幫我,裴鈞,裴鈞你幫幫我……”“行了。”裴鈞靜靜放下茶盞,衝董叔笑笑,“您老也累了,補褂那模樣兒就由著罷,別拾掇了,歇了罷。”董叔收了巾子,皺眉數落他:“沒收整!”裴鈞彎起眼睛來:“那算我累了,您放我歇息成不成?”董叔這才絮絮叨叨把銅爐的炭火再替他戳了戳,吹熄了大燈籠,獨留他榻角一隻小燈,慈愛囑咐一句:“那大人歇吧。”說著,就關門出去了。裴鈞躺在榻上摸摸枕下,直到手心傳來硌人的觸感,這才似得一分安心,又望了望關好的門窗,終於閉上眼睛。三日後的卯時,巍巍皇城朝鍾打響,清和殿前銅釘獸環的宮門咿聲大開,引門外侯朝的各級百官徐徐入內,一時似蟻如織,多形多貌。裴鈞行在這黑壓壓一眾補褂的正中,正被六部一幹官員擁在其間肅容言說事務,此時向左稍稍抬眼,隻見大殿左側的抱柱遊廊上也開了紅木小門,內閣九位閣部服補綬帶、神容俱靜,正魚貫走入,中有一人袖手不言吊在最尾,觀其形姿板正古朽,應是張嶺無疑。他再扭頭往右邊兒看去,又見另側那架了鏤花長窗的廊子上也走來了一行人——這行人穿戴五章鑲珠朝服,兩肩過龍背起山,頭上的冠冕金珠搖蕩,便是隔著長窗都似能綽約折出那晃眼的光來。裴鈞從打頭一個開始數,向後一、二、三,四——那第五人忽而像是有所察覺般迴過頭來,一時廊子長窗鏤刻細膩的漆金窗花在他秀挺的臉上投下細碎剪影,將他一雙深沉眼眸藏得明明暗暗、隱隱約約。這些瓊影斑駁著黎明微明的日光在他身上行行重行行,直到那繁複精美的長窗走到了盡頭,他才終於褪去滿身陰影地站在了清和殿前的石階上,長身玉立,迴眸向裴鈞坦然望來。此時頂空一朵小雲恰恰移過漸起的日下,放逐天際流光去追隨這人的笑意溢滿他眼角,叫他直如一方沐浴了最好朝陽的青翠山頭,就連開口的音色都像極了寒池的泉水:“裴大人。”裴鈞夾在嘈嘈諸官中向他遙遙還揖:“晉王爺。”下一刻朝臣公卿有序上殿,冗長的陳詞布告後,政題終於換在了新政上。司禮官高聲一唱,先當是皇族親王一係票議。從先帝堂兄泰王爺一一說到沐王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隻說“表票”,底下的瑞王爺一輩兒便都跟了,皆表。說過一輪,司禮官數票發覺還少一張,這才終於想起坐在大金柱後頭的晉王爺來:“晉王爺還未議呢。”聞言,禦案之後的薑湛、內閣九位閣部和堂下六部五寺及百官,一時都舉目望向了那不起眼的角落裏。晉王爺薑越卻在眾人沉甸甸的目光下不疾不徐抬了右手支起下巴,微微挑起些眉頭,將近似淡漠的目光鎖準了立於六部之首的一人,似疑似慮。倏爾,他輕啟薄唇。“孤持票。”頓時滿座一嘩,他身邊的泰王爺當即迴手拍他臂膀,向他瞪了眼睛又未好言語。底下鼎沸人聲嘈嘈起來,皆道晉王爺今日怎還同旁人不一樣起來了,鬧得五寺都快沒法議了,好歹在司禮官的勉力唱誦下都表了票。於是司禮官清了清嗓,恭恭敬敬向六部一鞠:“下麵便請六部諸位大人票議。”片刻中,六部正副司除裴鈞外的十一雙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不止如此,內閣重臣與堂上的薑湛也目色拳拳地注視過來,都見裴鈞捧著笏板,微微作揖拘禮,抬頭側目間,向親王座上的晉王爺微微一笑。這一笑,叫薑湛期待的眼神開始動搖,不禁扣緊了金龍椅柄前傾身子,顫唇喚道:“……裴卿?”一問似提起在場所有公卿朝臣的心弦,叫裴鈞那還未出口的話直如一支繃在這弦上的箭,不知起始,更不知方向,可一旦放弦而出,卻必定使場上任一方重傷。這一刻,裴鈞忽有一種毀滅所有的欲望。他唇角緩緩地勾起了,放下笏板道:“臣,表票。”第11章 其罪十 · 不義裴鈞聲音一落,他身後餘下的六部諸人即刻接連附議:“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這一聲接一聲的表票順應天心、閣議,直如一條寬廣大河匯入滾滾東流之水,無疑將新政的推行化為定局——而當所有人都向前跨出這一步時,朝堂上那唯一一個止步不前、沒有附議此策的晉王爺,自然就成了這奔騰洪流中無比醒目的阻浪礁。裴鈞再抬了眉向金柱後望去,果見皇親列座之中,晉王也正向他看來。晉王在笑,哪怕已是被裴鈞的無信之舉害成了日後的眾矢之的,他笑得也極漠然,眼下倏地與裴鈞目光相遇,他甚至全然沒有任何不豫般,隻遙遙端起手中茶盞,風度萬千地向裴鈞一敬,又繼續與身側泰王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