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兒上馮己如一見此景,當即就把手裏才接過的兩冊往裴鈞跟前兒遞迴:“那這就——”“那這就由馮侍郎隨本院一道送去禦前罷。”裴鈞洞若觀火,對馮己如微微一笑,又衝小太監揚揚下巴,“這便走吧。”“這……”倆小太監互覷一眼,隻得應了,埋頭領在前邊兒就往宮裏走,而此時跟在裴鈞身後的馮己如腦門兒上,終於真有了層層的汗。不一會兒,到了中慶殿的禦書房,小太監著了內侍一層層報進去,終於將裴鈞二人領入。殿門一開,當中便沁出一陣絲絲馥鬱的龍涎香氣。裴鈞目不斜視頭不抬,進了殿便帶馮己如跪下:“臣叩見皇上。”這一刻殿中忽有一時的寂靜,過了會兒才聽堂上清清冷冷的聲音傳來:“馮侍郎也來了。”領人進來的倆小太監登時撲通跪了,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被天子提及的馮己如此時已俯身撲在地上,咽了口氣道:“迴……迴皇上話,今兒秋貢名冊和……和年尾貢品的冊子都出來了,裴……裴大人領了臣來,是來報給皇上過目。”薑湛聞言,目光便落在堂下的裴鈞身上,一時禦案上細白的左手在金袖下慢慢捏起拳頭,緊握了片刻,終於徐徐放開,輕聲道:“那呈上來罷,朕瞧瞧。”他身側的大太監便下階取了馮己如手裏的冊子呈上,一時堂上靜得落針可聞、懾人心魄,直到片刻後薑湛提了禦筆將冊子批過,說了句:“好,就這麽辦罷。”底下馮己如才如蒙大赦,趕緊磕頭謝恩,雙手接了太監遞迴的冊子。隻聽堂上天子又道:“馮侍郎先退下罷,朕還有話要同裴大人交代。”馮己如這便愈發虔誠地磕頭謝恩,打了禮忙不迭退出殿去了。裴鈞至始至終垂目跪在地上紋絲未動,此時隻覺殿中人影微晃,是內侍宮女魚貫閉門而出,下一刻,他麵前龍涎香氣愈發清晰,垂下的目光中,兀地便多了一片青絲繡龍的明黃衣擺,接著,那衣擺一卷一沉,是薑湛忽而蹲在了他麵前,一雙墨珠似的眸子看入他的眼睛。“裴鈞,你躲著朕?”裴鈞側頭迴避這目光,“臣不敢。”“你胡說!”薑湛抬手捉住他前襟,皺起的細眉微微顫抖,“你昨日那樣——那樣對朕,朕叫你也不迴頭,宣你也不入宮,你是不是還在生朕的氣?”他手指放開裴鈞的衣襟,又討好般垂去握了裴鈞的袖子,“還是因為新政,是不是?你昨日那樣,還是在氣朕答應了張嶺,是不是?”裴鈞聽言隻覺心頭一震,終於因此連起了記憶,便忽而像是失卻了言語般怔忡。——原來他迴魂的那一刻,竟是……“裴鈞,裴鈞……”薑湛拉起他袖下的手,與他十指扣起來,垂眸低聲道:“天下積弊頗深,形同烈火、隻憂轉熾,你也曾說過這除了改弦更張別無他法,卻為何又要反對新政呢?張嶺是你師父,你從來都那樣敬重他,可自他與薛太傅二月提出那新政以來,你同他吵了多少次,因他持票多少次,被他勒令不準踏入青雲監誤人子弟,又至今形同陌路,難道你也不心疼?”他張開雙手從裴鈞肋下環住他腰,將下巴抵在裴鈞胸口,仰頭央他:“裴鈞,你就同意罷……你同意不好嗎?六部的心都隨你係在一處,隻要你表票,他們都會表的,你幫幫朕好不好?若是你不願意,你持票不表也可,你幫——”“皇上。”裴鈞猛地捏住薑湛肩頭,將他整個人推離自己,與他平目相視。薑湛在他這樣的目光下一動不動,一時像極了一隻乖巧無比的兔兒,烏黑雙睫微微顫動,目光盈盈期盼著,隻乖順地等著裴鈞再說話。而裴鈞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卻幾乎在此刻看見了他前世每一次咫尺凝望過的這張臉——看見那些喜樂的,討好的,央求的,嬌嗔的模樣,又疊合了眼下這一張清麗而期盼的臉,叫他忽而發覺,原來他於薑湛,還真的從來都隻是個用具,是條狗。他現在全都想起來了——原來前世的昨日,他便是因聽聞薑湛今日要內閣票擬通過新政,故而生平第一次與薑湛在禦書房內發生了爭吵,說百官朝會上定會嚴詞反票,領著六部與內閣相抗到底。薑湛聽了立馬軟聲求他,可他很堅定,隻道這新政定會以失敗告終,他絕不同意薑湛拿一國之力去賭,這以致薑湛求而不成求上了床去,廝纏一番往他耳邊吹風,便隻要他不再反對新政之事就行。所以前世的他妥協了,最終在朝會上持了票,叫那新政之策未有六部嚴詞勸阻,少帝便可順意允準,推行天下。而五年後,新政卻如他所言,在耗費了巨大的官資物力後,果真還是敗了。“……裴鈞?”薑湛見裴鈞久久不言,喏喏叫他一聲,抬手扯扯他袖子。裴鈞被這一唿迴神,不由慢慢放下了握住薑湛肩頭的手。他再看了薑湛一會兒,片刻中,原本冷厲的神容間漸漸溫和下來,眉心稍舒,再幾息,甚至連唇角也微微勾起。他聽見自己對薑湛說:“皇上放心,臣不會反票的。”接著他後退,叩首,禮數周全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禦階上由刺骨冬風一陣吹拂,忽而神台一醒,隻覺雙眼像是在這青白搖晃的日影中看見了前世議和返朝時的那個自己——那時的那個裴鈞正從中慶殿外含笑走入,同相熟的宮人一一吹著口哨打著招唿,年輕又不知疲倦地帶著滿身風塵推開禦書房的大門,還未跪下便被一道明黃的影子撲了個滿懷:“你迴來了!”那時他佯作疼得倒嘶一聲,嚇得薑湛麵色一變:“怎麽了?你受傷了?”而他還是壞心眼兒地閉口不言,任憑薑湛急慌慌扯落他衣帶扒開他幾重衣裳,將細白如蔥的手指撫過他赤裸胸膛一寸寸地找,看看左腰,又看看右腰,終於沒有一處血痕。少帝於是大悟怒道:“好你個裴鈞,你又騙我!”說罷拂袖轉身要跑,卻被裴鈞從後撈來一把抱在了懷裏,張口咬在他玉色的後頸上:“皇上脫了臣的衣裳,哪兒還有那麽好跑的?”說著他把薑湛翻過身來細細親啄,抵著他鼻尖兒問:“阿湛,你想我沒?”薑湛呡著唇角推開他臉,耳尖漸漸染起緋色:“國事這樣忙,朕……朕才無從他顧……”“這樣啊。”裴鈞輕輕一笑,至此不再和他講話,隻又埋頭在他頸窩裏,貪戀地吸吮他周身甜美馥鬱的龍涎香氣,將寬厚手掌探入那金絲繡線的龍袍下,不一會兒,終於聽見耳邊一聲難掩的低唿。薑湛抱著他的脖子,眼裏仿若是有一些水光,滿容負氣又委屈道:“朕招你入宮來交虎符,你倒一迴來就是欺負朕的……”裴鈞仿似正等著薑湛這話,聞言更笑眯眯地從腰間掏出三枚鐵物,眨眼間就送去龍袍底下,抵著薑湛的大腿來來迴迴:“臣這不是交來了麽——”“裴鈞!”薑湛按著他手,整張臉都羞紅起來,“虎符貴重,你、你不可這麽……”“這麽什麽?”裴鈞痞氣地笑著,更把手裏虎符往他腿根磨去,另手繼續扣了他後腦親吻他雪頸朱唇,直到感覺薑湛雙腿都繃緊了,甚至微微顫抖起來,才心滿意足地將虎符拿出來放在桌上,低頭親親他臉:“瞧瞧,這就嚇成這樣,何至於?我早說過,我自己吃你都吃不夠,怎還會叫別物來分……”那時內殿燭火瑩瑩搖晃,晃眼間好似月光割在赫哲刀刃上折入他眼眸的冷。他閉眼,他抱緊薑湛,再抱緊薑湛……終至今兩手空空。第10章 其罪九 · 無信禮部事畢,裴鈞又被鴻臚寺幾個老朽尋去問國宴事宜,不知怎樣熬到下工,出皇城已過了酉時,見城牆頭上飄著如霧的雪,天際幽雲轉暗,行到司崇門,外頭正停下一架車。車上丫鬟先打簾兒出來,再扶下個赭褂金釵的貌美女人,女人又抱下個六七歲大的男娃娃,替他整了整身上小襖,這才直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