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怎麽了?人命都有價錢,人出得起就行。”曹鸞笑起來,“崔尚書喜歡什麽?金子還是銀子?”裴鈞靠在椅上慢悠悠道:“老崔不喜歡錢。”曹鸞猜:“崔尚書為人瞧著也莊重,應該喜歡古董字畫兒?”裴鈞笑了笑:“老崔隻是個斷案的,可分不清楚李杜王白。”曹鸞細思一下,忽而眸中一亮:“崔尚書難道……?”裴鈞把頭一點,雙手一拍:“哎,這迴你可想對了。老崔好的那口兒還特辣,你若得了好的也合該多給他送送,他找得可辛苦。”曹鸞大為歎服:“瞧不出崔尚書還是個會玩兒的。”“人哪兒有一下就瞧出來的。”裴鈞閑閑同他說完,站起身來準備走了,“我倆當初不也打了幾年麽,何嚐想過今日在一處喝茶?”說到這兒,他便想起前世獄中情景,此刻迴望曹鸞這比記憶中年輕了許多的眉眼唇鼻,竟心聲幾分唏噓。“想什麽呢?”曹鸞正起來送他出去,看見他盯著自己臉看,不免有些怪,“這都過了幾年了,你也終於瞧上我了?晚了啊,子羽,我可已經成家了。”“我哪兒敢跟嫂子搶人。”裴鈞抬手捂著心口,學著梅林玉衝他可憐巴巴地眨眼睛,“哥哥你就想起我再來瞧瞧就成,我不怪你。”曹鸞被惡心得話都說不出了,直把他往外推:“算了,你還是滾吧。鴨子和藥水兒我找好了直接送梅少那兒,你甭管了。”裴鈞笑著同他再寒暄幾句,恰碰見林氏帶著女兒萱萱出來尋曹鸞,又逗弄玩笑一會兒哄著萱萱叫幹爹,由著小丫頭騎了騎高高,這才告別了曹家出府上轎。迴府時,六斤正等在門口大黃燈籠下望他,一見他下轎就迎上來叫:“大人大人,有位大人來找您!”裴鈞皺眉,問是誰,見六斤直搖頭道:“不知道呀。那位大人特眼生,從前沒見過,瞧著臉兒也冷,領了個人蒙頭跪在堂子裏,怪嚇人的,隻說等著大人,我們就都不敢問。”裴鈞狐疑萬分地匆匆走進府門,一到前廳,便見是晉王爺的門生張三正坐在前廳右手的椅子上,見他迴了,便起身冷言冷語向他打禮:“下官叨擾裴大人了。”裴鈞看他一眼,又越過他再看去他身後堂上,隻見那兒還跪著個人。這人瘦瘦小小,穿著身青灰的布衣裳,頭上罩了個麻布袋兒看不見臉,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裴鈞問張三:“張大人,這是誰?”張三再度抱拳向他一揖,麵不改色道:“裴大人容稟,今日東城兵馬司送了此人來禦史台裏,下官受托,給裴大人送過來了。”裴鈞聽言,眼睛瞥去那跪著的人身上,微微挑了眉問:“受誰的托?你師父的?”張三沒有迴答,僅僅垂眼告禮:“既然人送到了,下官不敢多擾裴大人,這便告辭。”說罷,就由家丁引領出府去了。裴鈞眼見他背影消失廊角,心中已因他所言想起了早間朝會散後晉王爺莫名其妙的送禮之言,此時慢慢踱去那跪著的人身前,起手便接了他罩臉的麻布袋子。一時那人抬頭與裴鈞慌亂對視,叫裴鈞一眼就認出他的模樣來:“……隨喜公公?”而在他身後躲了多時的六斤一見這人的麵目,竟咦了一聲,脆生生道:“大人,這就是來找南山哥哥的那個人呀!”第12章 其罪十一 · 不德鄧準冒了風雪袖手迴府時,外邊兒已薄暮冥冥。忠義侯府暖黃燈籠高掛,他拉緊大襖立在階下看了一會兒,這才歎息推門進去。一切都靜悄悄的。家僮六斤站在門廊裏等他,可看他的眼神卻抗拒而仇愷,竟似敵對排擠——這樣的眼神他在青雲監常見,在京中市井裏常見,在前來給他師父送禮逢迎的達官顯貴裏常見——可六斤從未曾這麽看過他。他困在侯府的這四年裏,六斤隻笑嘻嘻地叫他南山哥哥。然而眼下六斤的小臉兒卻冷著,涼涼衝他道:“大人在前廳等你呢。”鄧準徐徐走過去些,吐出句寒暄:“你們,吃過了麽?”六斤哼上一聲:“大人都還沒吃呢,怎輪得著我們!”說著走到他背後一推:“快點兒,大人都等多時候了!”鄧準迫於這推力往前走著,心知一定有什麽不對,可還不等他想出個名堂,人已被推上了侯府的正堂,而他的師父——年紀輕輕就身兼禮部尚書、京兆少尹、翰林院侍讀學士、國史館少修等數職行走禦前,並世襲一等忠義侯的裴鈞裴大人,此時一身墨綠的三品補褂未換,正威嚴坐在北山牆那巨幅的猛虎射獵圖前,逆著身後角燈的光影,一容不明喜怒地看著他,手邊桌沿還擱有一盞不冒熱氣的茶。鄧準微微驚慌:“師,師父找我……”“跪下。”裴鈞打斷他,抬手向門外招了招。於是鄧準不安地跪下,聽身後門檻兒一陣窸窣,便見董叔扯進個人來摁在他旁邊兒。此時偏頭一瞧那人,他立時如被潑了冰水般渾身顫抖起來:“這,師父,我——”“方才為師同隨喜公公聊了聊,聽隨喜公公說,他常來接你進宮陪皇上敘話。”裴鈞平平地開口了,聲音比外頭的寒風更冷,“他說你告訴皇上,為師收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要替蔣家老二取功名,你還告訴皇上,為師在屋裏燒了一張紙,近來看的都是鹽稅的案子。”鄧準早已一臉死白說不出話,徒剩嘴唇和牙關齊齊戰栗。此時他心知裴鈞已洞悉了一切,而眼前的隨喜就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脫的證供,讓他於這背叛師門之事再無法辯駁,無法迴避——因為他明白,皇上崇寧殿裏的宮人太監,上上下下他師父都認得,他撒不了一句謊。一切都敗露了。他是個背叛者。他甚至還什麽都沒有得到——他還沒有得到皇上許諾的高官厚祿、榮華加身,他也沒有得到他一心向往的盛世功名——那些每次召見後賞賜給他的宮製金葉子,他還害怕被府中人見著發現了行藏,也都總是貼身收著、從不離身,從不敢用出,更不敢換錢。可他一直是信的。他信——那些師父不給他的東西,皇上一定能給,師父阻礙他得到的一切,皇上的手裏一定握著,那麽皇權才是他永恆的庇護。此時他聽見師父讓董叔帶隨喜出去,又鎮了滿腔怒氣冷冷地問他:“為什麽?”——可難道這還不夠合情合理?或是如他這螻蟻平民拚上性命和全部尊嚴追逐的一切於他們而言從來唾手可得,所以放在他們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眼裏,果真是這樣不可理喻?他捏緊了青布襖子的下擺,掙紮中忽而抖著嗓子答出一聲:“……因為我想做官。”“做官!”裴鈞冷笑著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手邊茶盞啪地一聲落地粉碎,“難道青雲監不是教你做官?難道我不是教你做官?我裴鈞在青雲監多少鳳毛麟角裏選了你鄧準做學生,恩科不過亦不棄你,教你、養你、護你多少年,替你平過多少事兒,難道就為了供你到皇上麵前賣我?”“師父以為我不知道麽?”鄧準的聲音是細而小的,他捉著袖擺顫著背脊,紅了眼睛望向裴鈞,慢慢提高聲音:“師父當年之所以選我,還不是因為要與晉王爺置氣?師父是看晉王爺有了監生頭籌張大人,才揚言要拿我這最末一名教出個高官來煞他威名——三年前……三年前的恩科我明明在榜,雖未過殿試隻是個貢生,卻也可以出仕地方官員了——我想做官,師父,我告訴您我想做官,可朝中都笑我,讓您沒了麵子,您也斥我目光淺,不許我出京隻說休愧再戰——可我不愧。師父,我不覺得愧!我隻是想做官,他們笑我奚我斥我我都沒有關係,我隻是想做官!我不是師父用來鬥敗晉王爺的棋,我窮怕了,我隻是個小人,我隻想做官——我想做官!”“我難道擋了你做官了?”裴鈞幾乎是咬著牙根說出這話,站起身來對鄧準怒斥:“若不是我,當年青雲監擇生時有哪一個官願意選你鄧準做學生?你這鼠目寸光、半斤八兩的性子,下到地方不出三年,就算被上下州官扒脫了一層皮,到死也不知是怎麽死的——現今倒怪我裴鈞擋了你高升?……好,好!那就算我裴鈞瞎了眼蒙了心,竟費盡心血養了你做徒弟,既我這忠義侯府困苦了你,那你也別在此待了。今日你就給我滾出去,往後再不要說我是你師父!”鄧準立時一愣,神台頓冷:“師父,我——”“我沒你這個徒弟。”裴鈞冷臉抬了手,沉聲吩咐道:“來人,把這吃裏扒外的狗東西給我趕出去!”一時湧入三五家丁,把還呆跪在地上的鄧準兩把架起就往外拖去。鄧準還在赤目高叫,門外董叔已接過六斤匆匆抱來的一缸子幹茶葉,待鄧準被一眾家丁拖到府門了,便拉開大門,一把一把抓起茶葉往他身上撒,口中念著“送晦氣、送邪門、送小鬼”,一旁的六斤拿著笤帚跟在家丁們後麵,把落在地上的茶葉攆著鄧準腳跟兒一起往外掃,邊掃邊叫:“董叔叔,還得撒鹽呢!省得給家裏招不吉利!”天已入夜,冷風卷起大片的雪,在京中長巷裏刮得亂而迷眼。叫罵聲聲中,鄧準被狠狠摔在忠義侯府外灑白的雪地上,身邊散落了一地碎茶葉子,從此就成了一隻無人再顧的喪家犬,終於驚恐地撲爬著迴頭,放聲大喊:“師父……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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