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抬起頭,眼圈通紅。皇帝也好,父親也好,反正遲早要知道。事已至此,什麽也沒有挽迴眼前人重要。“小隱,不是假的,你想想,怎麽可能是假的?我……”“啪!”獨孤銑心頭噴湧而出的情緒與話語,都被這一巴掌扇得粉碎。因為使力太過,宋微右手掌鮮紅一片,身體愈發抖得厲害。“不是假的?那又怎樣?我現在才明白,你挖了個多大的坑哄我往下跳。是我蠢,把你字字句句都當作真心話,唯獨漏了最要緊的那一句。獨孤銑,你這樣騙我,無非是因為,你心裏知道得很,我不會願意,更不會喜歡……你明知道,我最恨、最恨人逼我做不願做的事,你偏偏漏掉這一句,提也不提。你什麽都算好了,對不對?哼!算得真明白。我真是瞎了眼……這輩子,最倒黴……就是認得了你……”宋微臉色慘白,左手死死摁住胸口。獨孤銑嚇得一骨碌爬起,抱住他,一邊摳開手指,一邊撫拍後背:“小隱,別氣,別氣……”宋微右手下垂,恰碰到他腰間佩劍的劍柄。獨孤銑有護駕之責,禦前不解兵刀,這削鐵如泥的寶劍本是一直掛著的。涼涼硬硬的觸感讓宋微打了個冷顫,意識到手邊是什麽東西,一個念頭驀地憑空襲來。他實在是折騰怕了,幾乎折騰出條件反射。皇家路,在他心目中,與黃泉路無異。與其今後垂死掙紮,不如就此一了百了。過去不論什麽時候,都不曾主動終結人生,也沒準……拿出勇氣主動終結一次,噩夢般的死循環也會隨之結束呢?這念頭忽然就像嘴饞時擱在麵前的美酒般充滿了誘惑。宋微不假思索,握緊劍柄,使出全身力氣將它抽出來。獨孤銑即使正處混亂之中,也馬上察覺了他的異動。第一反應,是宋微要捅自己。從感情上說,如果讓宋微捅一下就什麽都可以解決,獨孤銑巴不得自己把劍遞過去。然而多年來深入骨髓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令他保留了足夠的理智,抬手便往宋微手腕截去。隻是宋微拔劍的動作比他的預料更快更猛,硬要製止,勢必令其受傷。電光石火間,獨孤銑撤手,往後疾退。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宋微這一劍,根本不是要刺向他。宋微拔劍的姿勢趕得巧,反握劍柄,自下而上,劍尖順勢就對著自己。這一瞬他什麽也沒想,隻求解脫。“當!”劍尖竟然無比湊巧地卡在了脖子上掛著的象牙佩韘中。象牙韌性好,硬度卻還不如軟玉,宋微這一劍又是竭盡全力,佩韘應聲裂做兩瓣。不過因為這一下阻擋,劍尖也歪了方向,擦著心髒位置斜入肉裏,鮮血立刻透出了衣裳。“小隱!”獨孤銑目眥盡裂,衝上去接住他,掰開了握劍的手。“皇上!”青雲一聲尖叫。皇帝受不了這般刺激,直接昏倒了。 第73章 知錯認罰皆不悔,屈膝低首俱當行景平二十年正月。國泰民安,四海升平。正當新春佳節,無處不是一片喜慶祥和。可惜皇宮裏卻不大安穩,出了件叫人揪心的大事:皇帝龍體染恙,不幸病倒了。究其緣由,卻又叫人啼笑皆非。原來正月初三這日,皇帝微服前往憲侯府,找老兄弟老侯爺喝酒敘話,一時不察,把那並州新造的六曲香多灌了幾杯。這酒度數高,後勁足,倆老頭年紀大了,難免好興,身體又早不似年輕力壯時候,結果雙雙醉倒,引發若幹老年病症,接連幾天下不了床。這要放在過去,從憲侯到皇帝身邊內侍,乃至貢酒的並州地方官,都得吃一頓深刻教訓。不過正宮皇後去世好幾年了,原本最有希望晉位的施貴妃因罪喪命,居然沒有哪個夠資格跳出來追究底下人失職之罪。至於皇帝自己,更是什麽也沒說,隻把一個禦醫派往憲侯府中,專替老侯爺診治。獨孤琛的神經不比皇帝堅韌,過了一夜,腦子裏還嗡嗡嘈雜,如同捅了蜂窩。掙紮著起身,見兒子跟自家府門邊的石獅子般杵在六皇子床前,紋絲不動,想操起鞋子抽過去,都覺得沒力氣。這一通宵亂的,簡直不堪迴想。當然這純屬老侯爺的心理印象,實際上動靜並不大。除去在場的幾個人,外圍絲毫不曾泄漏。皇帝隻是一口氣憋住沒喘上來,不多久便被救醒,聽禦醫說宋微傷勢雖然兇險,若小心看護,當能挽迴,要醒來卻不在這一朝一夕,發了半天呆,指示幾句,躺在馬車裏,迴宮去了。因為不能挪動,六皇子於是占了老侯爺的床。又因為沒法聲張,老侯爺臨時睡在隔壁貼身仆從守夜的耳房裏。至於憲侯大人,則在六皇子床前杵了一整夜,壓根沒挪過窩。獨孤琛一輩子經曆多少大風大浪,不成想臨到老了會親眼見證兒子跟皇子勾搭成奸。皇帝半夜走的時候,他還兩腿發軟眼冒金星,聖諭說了些啥都沒聽清楚。這會兒略有精神,便惦記著先進宮看看。禦醫李易也在臥房裏守著,見他出來,立即行禮。獨孤琛知道此人大不簡單,未來更可能是六皇子的嫡係心腹。皇帝即使不喜歡他,也必然會信任他看重他。盡管精神不濟,依然十分客氣地迴禮。想到嫡係心腹,眼睛不由自主從自己那木頭兒子身上掃過——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孽障!“敢問老侯爺這是往何去?”李易發問。“進宮瞧瞧陛下去,別叫不懂事的小輩氣傷了身。”李易看他一眼:“稟老侯爺,昨夜陛下臨走,囑我好生服侍老侯爺。”說著,瞄一眼床上躺著的六皇子,“道是老侯爺貴體抱恙一日,下官便在侯府叨擾一日,直至康複為止。”獨孤琛明白了,當務之急,是要替六皇子做好幌子,確保他的安全。長歎一聲:“有勞李大人。”李易拱拱手:“同為聖上分憂,敢不鞠躬盡瘁。”獨孤琛又問:“李大人醫術高明,依大人看,殿下的傷勢……”李易沉吟:“有些兇險,然生機尚存。”獨孤銑的佩劍不說神兵利器,也屬上品中的上品,又曾在戰場上收割無數性命,很有些兇煞氣象。拿來切肉,簡直跟切豆腐似的容易。宋微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心髒,深度卻不淺。幸虧獨孤銑動作夠快,措施得當,雖不免大量失血,但不致危及性命。獨孤琛此刻迴想當時情景,方覺後怕,驚出一背冷汗:六皇子若當真如此這般死在憲侯府裏,獨孤一門闔府上下,都跟著陪葬都未必夠數。誰能料到,皇帝父子相認,裏頭會夾著一段天打雷劈的孽緣。而宋微,竟是這樣狠烈的脾氣,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子。當然,他不會忘了,罪魁禍首還是自家該死的逆子。忍不住再瞪兒子一眼,恨不得塞迴地底下他娘親肚皮裏迴爐重造一遍。其實真要細究起來,獨孤銑性格中好色風流那部分,毫無疑問遺傳自他爹(崔貞即是現成的例子)。至於那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早好些年親爹親娘就知道。隻是他做事一貫有分寸,該娶妻娶妻,該生子生子,少年自立、功業在身,哪怕獨孤琛,也從來不會管到兒子枕頭邊上去。哪知不聞不問的結果,就是不出事則已,出則是大事……獨孤琛想多問些宋微傷勢細節,李易言語間卻是滴水不漏。不得已祭出往事:“當年若非李大人動了惻隱之心,便沒有如今陛下與六殿下骨肉團聚。今日有大人出手,殿下定能逢兇化吉。”李易被皇帝連夜召過來,一眼就認出了胸口淌血倒在床上的人是誰。當年曾許諾紇奚昭儀將秘密帶進棺材,讓六皇子過一個平凡安穩的人生,最終卻為求自保食言於死者,心裏始終有幾分愧疚。沒想到皇帝這麽快便把人找了迴來,更沒想到一迴來就是嚇死人的血光之災。看著當初親手救下的孩子長大成人,再次出現,感覺端的十分微妙。皇帝跟憲侯父子的詭異表現他懶得去琢磨,這個孩子卻無論如何不能叫他丟了性命。那般千辛萬苦才得以保全,如今又迴到自己手裏,說不得施展平生所學,但求早日把人治好。於是對獨孤琛淡淡道:“老侯爺放心。下官醫術有限,不過卻信點緣法運道。吉人自有天相,六殿下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