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找到了!”宋微頸後正中,發際線稍稍往上,皇帝雙手分開的發根處,有一個殷紅的小圓點,活脫脫就是一顆朱砂痣。因他頭發濃密,若非如此找法,根本發現不了。事實上,就是宋微自己,也從來不知道,這個身體隱藏著如許多的秘密。皇帝讓宋微的臉側趴在自己身上,拇指摩挲著那顆紅痣,神情漸漸恍惚。這個以為二十二年前和他母親一同葬身火海的孩子,竟然還活著。在身為父親者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這般模樣。當日阿奚曾以死相逼,堅持這個孩子是皇帝親生骨肉,自己卻始終不肯相信她。她是用了什麽樣的決心,抱著什麽樣的絕望,把孩子送走,隨後點燃了那場大火……往事潮水般湧上心頭,愧疚與追悔如滾滾浪濤,排山倒海而來,縱有帝王之身,亦難以抵擋。青雲撲通跪倒在地:“陛下!天家骨肉團聚,陛下洪福齊天,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皇帝迴過神,鎮定下來。放下宋微,坐在床邊:“這顆紅痣,李易說是刺破皮膚,用茜草染的。身體發膚,不可毀傷,更遑論金枝玉葉。可憐孩子才出生,就受了這種罪。李易此人,膽子還真是不小。”二十多年過去,當初人為染出來的標記,已經沁入肌膚,完全就像從皮肉裏長出來似的。青雲心說,若非膽子大,哪裏敢幫待罪宮妃把初生皇子弄出去。小心答道:“他也算是有心。”皇帝輕哼一聲:“當年他不過一個小小醫僮,行事便已如此周密,確乎人才。這些年待在太醫院不得升遷,倒是委屈了。看在他保全了皇家血脈的份上,將功折罪,等六皇子開府,叫他也跟著罷。”青雲點頭稱是,暗道果然失而複得就是不同,名字還沒入籍,宗廟也沒拜過,當爹的就開始為兒子長遠打算了。忽聽皇帝沒好氣道:“弄在什麽地方不好,弄在頸後,無端生成了一顆苦情痣。”青雲沒想到皇帝計較起這個來。斟酌片刻,道:“李易想必也是動了點心思。這個位置,孩子稍大,便會被頭發遮蓋,哪怕身邊人,也難以察覺。”當年李易身為一個醫僮,不可能知曉皇室如意金鉤的隱秘,總覺得不留點記號,任憑這貨真價實的皇子流落民間,毫無線索,不是個事兒,遂自作主張,在嬰兒後頸點了顆紅痣。青雲頓了頓,又道:“況且微臣聽聞,苦情痣名為苦情,實則預兆吉祥。攜此痣者情路坎坷,卻後福無窮,一旦締結婚姻,後半生必將順遂美滿。”皇帝被善解人意的貼身內侍說順了,點頭道:“這孩子前頭吃了太多苦,性子依舊這般豁達開朗,往後美滿順遂,自是應該。”說罷,起身走出房門,對守在門口的憲侯父子道:“朕要帶小隱迴宮,你們準備一下。”獨孤銑一愣,馬上道:“陛下!不是說好初七人日再進宮?為何突然如此急迫?”“不用等了。他就是朕的孩子。朕這就帶他迴宮。”認迴流落在外的皇子,是足以震動天下的大事,每個環節都須謹慎布置。皇帝突然打亂預訂計劃,很多準備工作還沒來得及做,難免留下隱患。獨孤琛正要開口進諫,卻不料兒子膝蓋一彎,直挺挺跪在了皇帝麵前。“陛下,小隱對此事毫無所知,騙他至今,已是不該,怎能不作任何交代,便將他帶入宮中?這般突兀進宮,陛下叫他如何自處?他、他……恐將驚嚇無措,懇請陛下三思!”皇帝臉現不悅:“朕的親生骨肉,朕作不得主?還要跟誰交代?我們父子分離二十多年,相認尚不得團聚,便是天理也不容!即刻進宮有何不妥?莫非你的意思,朕還護不住他?” 皇帝向來好說話,然帝王之威,豈可挑釁?此刻激動急切,隻恨不得時時刻刻將那個孩子擱在眼前,哪裏還聽得進理由牽強的諫言。獨孤銑也急了。皇帝一貫講道理,溫文儒雅的形象深入人心。他完全沒想到,會出現眼下這等局麵。皇帝找迴了兒子,居然如此不管不顧。若就這樣叫他把宋微帶走,過往所有經營鋪墊,未來一切預設退路,都可能就此斷送。甚至,重逢便成陌路。若是如此結局,誰去找不可以?找迴誰不可以?何必偏偏是他憲侯獨孤銑,陰差陽錯,找迴了六皇子宋微?雙手觸地,叩頭行禮:“微臣不敢。然陛下金口玉言,豈可出爾反爾。陛下既已允諾微臣,讓微臣親口向六皇子殿下解釋,絕不倉促相逼,為何言而無信?”“六皇子殿下”幾個字出口,胸口便似上了道鐐銬,一陣窒息的痛。獨孤琛不知道兒子吃錯了什麽藥,說話直爽也不是這個直法,什麽“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安到皇帝頭上,砍腦袋都足夠了。一骨碌跪到地上:“銑兒糊塗,陛下恕罪!”皇帝忍下怒氣,道:“朕自會親自向他解說,用不著你費心。” 獨孤銑意識到自己亂了方寸,定定神,抬起頭,懇切哀求:“陛下,六殿下與微臣識於草莽,傾心結交,情同莫逆。他性喜自由,不耐拘束,隻因信任微臣,故而毫無疑慮,隨同入京。否則以他視富貴如浮雲的品性,如何肯牽絆在這憲侯府中。微臣、微臣已然十分對他不起,懇請陛下,容臣稍稍全一全朋友之義。”皇帝聽他這麽說,氣消下去一點,語調仍是不善:“父子天倫、君臣大義在此,你那朋友之義,便往後放一放罷。他是朕的皇子,當然有視富貴如浮雲的品性。他不耐拘束,朕莫非看不出來?他生長民間,無人教導,往後跟在朕身邊,該會的自然都能學會。他是朕的幺兒,是上天賜給朕的厚禮。於他而言,重獲怙恃,何來拘束牽絆之說?”這是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了。獨孤銑喚一聲“陛下”,連磕三個響頭。皇帝覺得他簡直比自己還頑固,一甩袖子:“起駕,朕要帶六皇子宋微入宮!”“臣……遵旨……”獨孤銑用了全身力氣迴複,緩緩站起。驀地瞪大眼睛,盯住皇帝身後,一動不動。宋微大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雙手緊扒著門板邊緣,露出半個腦袋,一副我正在偷聽的鮮明造型。大概由於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他眼神迷茫,聲音低啞,有氣無力:“你們……吵完了?”     第72章 一時有勇堪求死,幾度續緣能複生誰也沒想到宋微會提前清醒,滿堂呆滯。到底薑是老的辣,皇帝第一個醒神,轉過身正要開口,就見宋微一頭栽倒,“噗!”一聲結結實實趴跌在地上。頓時滿堂愈發呆滯。按說宋微頭前腳後臉朝下,這一跤摔得要多可樂有多可樂。隻可惜在場諸人要麽沒心情,要麽沒膽子,瞬間安靜得嚇人。這迴動作最快的卻是獨孤銑,嗖地衝過去將他抱起:“小隱!”急急忙忙上下搓捏察看,“磕到哪了?疼不疼?”幸虧正逢寒天,老侯爺的臥室鋪滿地毯,這一跤並沒有摔傷。然而地毯再厚,底下總歸是硬梆梆的青磚。宋微身上僅剩的兩分力氣,全用來扒門板了。聽見自己名字被提起,雖然腦子還不十分清明,也下意識分神琢磨。不提防手指沒抓牢,跌了個實打實的狗啃泥。這般直挺挺正麵朝下仆倒,關節處撞得生疼,鼻子也砸得又酸又麻,眼淚嘩啦糊了滿臉:“哎喲……”獨孤銑從頭到腳檢查一番,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將人扶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我要方便……”宋微撐著他的胳膊,也不管滿地站著的人,搖搖擺擺往臥房裏走。他這大半日灌下去一肚子酒,與其說是被吵醒的,不如說是被尿憋醒的。最後那一杯六曲香雖然加了料,一來皇帝不可能用效果霸道的藥物,二來他的神經對迷藥頗為警覺,耐受性遠較一般人強,更何況還被人抱著腦袋把最敏感的耳朵捏來捏去。因此皇帝出去沒多久,也就慢慢醒轉。膀胱鼓脹得難受,然而手腳發軟,動彈不得。聽見外間聲音越來越大,之前種種恍恍惚惚想了起來。在先方便還是先偷聽之間猶豫片刻,尚有些迷糊的腦子跟著直覺做出明智決定,全憑一股堅韌意誌,爬下床榻,扒在門後。獨孤銑攙住他:“我送你去,別又摔了。”繞過屏風,揭開床榻後方的彩幔,再無第三雙眼睛,一把將人抱起。老侯爺的臥房專為老年人設計,淨桶痰盂就放在帳幕後,時時有人清潔。幾案上的小銅爐裏燃著沉香屑,輕煙嫋嫋。獨孤銑坐在軟凳上,讓宋微靠在懷裏。解開他腰帶,伸手拿過夜壺。宋微眼餳骨軟地倚著他胸膛,臉色紅如春桃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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