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冰玉不知道該怎麽迴答她,望著闊別的故園,潸然淚下。啊,這影壁牆,藤蘿架,垂華門,黃楊木雕影壁,抄手遊廊……夢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現在眼前了嗎?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掙脫了姑媽的懷抱,扶著欄杆往前跑,順著廊子跑到了西廂房廊下,“媽媽,這是中國的公園嗎?我們的家在哪兒?也這麽好嗎?”


    “這就是我們的家……”梁冰玉淚眼望著女兒,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迴來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邊兒,娘家還是自個兒的家!”姑媽感歎道,“迴來就還住西廂房吧,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媽就叫我把西廂房給你收拾出來了,什麽時候到家,都現成兒……”


    “哦……姐姐呢?”梁冰玉遲疑地站住了。


    姑媽往北屋努努嘴:“倆人正慪氣呢,見麵兒就幹仗,溜溜兒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轉過臉來,心沉重了!


    韓太太無心再慪氣了,這是什麽聲音?姑媽跟誰說話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臥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頭,院子裏,玉兒正在看著她!


    “玉兒!”一聲發自肺腑的唿喚,韓太太奔下石階,抱住了向她走來的梁冰玉,捶打著她的肩背,“玉兒,玉兒,我苦命的妹妹!你當初不該走,不該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聲,伏在姐姐的肩頭,貼著姐姐的臉,“我這不是迴來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積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壁兒、玉兒,這一對兒梁家的明珠,這一對兒骨肉同胞,該怎麽表達她們刻骨銘心的情誼、牽心動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統統都忘記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遠是姐妹啊!


    姑媽又在抬起袖子擦淚了,她忘記了早晨還在自歎是外人,現在卻毫不見外地分享這骨肉團聚的喜悅了。“姐兒倆進屋親去!”


    姐兒倆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邊,小聲地問:“媽媽,她是誰?也是我的姑媽嗎?”


    韓太太猛然轉過臉去,她看見了那個小東西,玉兒的女兒,韓子奇的女兒!


    “不,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說。


    “大姨,你好!”小姑娘對誰都一視同仁,禮貌熱情。


    本能的反感使韓太太心頭一震!這個小東西,你真是多餘來,有了你,我可難辦了!但是,這種反感隻是在意識中一閃而過,韓太太並不讓它顯示出來;她要控製住局勢,讓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強製著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應著,“這孩子真乖,大姨一見你就喜歡!大姨這兒好嗎?”


    梁冰玉立時嗅到了一種氣味兒:這兒是“大姨”的家!但是,兩歲的孩童卻完全聽不出其中的含義,“好,大姨的家真好!”蹦著跳著跑上台階,搶先進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這兒還有一個門,她往門裏探探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高興地叫起來:“爸爸也在這裏?爸爸!”


    僵在東間裏的韓子奇,猛地抬起了驚惶的臉!


    姑媽端起銅盆,剛想倒點兒熱水讓玉兒洗洗臉,這一聲“爸爸”,驚得她魂飛魄散,手裏的銅盆“當啷”扔得老遠!“主啊,這是怎麽一檔子事兒?”


    韓太太臉色一沉,對姑媽說:“大姐!您都瞅見了吧?已然到了這一步,也沒法瞞著您了,他們在外頭做出了這樣的事兒,一個大姑娘帶著個孩子迴來了,這叫我是死是活?”


    “這……”姑媽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麽好,臉倒被臊得通紅。


    韓子奇和梁冰玉,一個在裏間,一個在外間,隔著一道敞著的門,相對無言。


    小姑娘望望這邊,望望那邊,怯生生地問:“媽媽,爸爸,大姨不歡迎我們嗎?剛才她還說喜歡我呢!”


    “聽聽!大姐您聽聽!”韓太太嘴唇直哆嗦,“這麽‘爸爸’、‘爸爸’地叫,這不是在抽我的臉嘛!”


    小姑娘嚇哭了,恨在梁冰玉身邊:“媽媽,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兒,背對著韓太太說:“姐姐,你有話跟我說,別嚇著我的孩子;孩子有什麽錯……”


    “是啊,”韓太太冷冷地說,“你們都沒錯兒,都是我的錯兒,是我養漢了,丟人現眼了,祖輩的門風都教我給敗了,墳頭痛下亡人的臉都叫我給抓了,我該跟你告饒兒!”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淚水,“我幾萬裏路迴來了,迴來卻聽你這樣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還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臉還敢迴來?”韓太太一句不讓,步步緊逼,“我還得請教請教你:你迴來是幹嗎來了?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是來拆家、掘祖墳?是想攛掇著韓子奇休了我,讓你們好好兒地過?還是打算在我手底下當個二房啊?”


    韓子奇坐不住了,倏地從東間的椅子上站起來:“璧兒!你在說些什麽?”


    “姐姐……”當麵羞辱使梁冰玉難以忍受,“姐姐,請你尊重別人的人格……”


    “‘人格’?什麽叫‘人格’?就是吃人飯說人話不幹人事兒?”韓太太轉過臉,瞪了韓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來,還搭什麽茬兒?別給臉不要臉!”


    “主啊!”姑媽慌得手足無措,“這一家子打成一鍋粥,叫我勸你們誰?都別言語了成不成?事兒已然出來了,打吧鬧吧也是枉然,有話悄不聲兒地說,留神兩旁世人……”


    “大姐,這可不是我要鬧啊,我是顧臉的人!沒事兒不惹事兒,可有事兒也不怕事兒,惹到我頭上,我可就沒有做不出來的!”韓太太氣得臉發青,嘴唇發白,眼睛裏射出一股冷光。


    姑媽嚇得哆嗦:“天星他媽,可不能!打了鼻子臉醜,玉兒,是咱們家的人……”


    “大姐,衝您這句話,我也得顧這個家呀!”韓太太的眼裏不覺也閃著淚花,但她決不讓眼淚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規,咬了咬牙,聲色俱厲地說,“這件事兒,外邊兒的人可誰都還不知道呢,我讓它從今兒起就泯滅了,您可誰都不許告訴,連天星都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影兒,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瞅著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泄露出去半個字,咱姐兒倆的情分就算到頭兒了!”


    “我哪兒能對旁人說?咬爛舌頭往肚子裏咽,‘無常’了帶到墳地裏去!”姑媽冷著臉,賭咒發誓,“可就怕瞞不住!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件兒東西。往哪兒掖、往哪兒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個寒戰:我連件兒東西都不如了,像個逃犯,要掖、要藏?歸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樣急,哪知道家裏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著藏著倒用不著,”韓太太胸有成竹地說,“閨女迴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邊兒就這麽說:她已然嫁了人了,這是迴來看姐姐呢,她男人還在外頭!”


    “這……這不是‘哄禿老婆上轎’嘛,能糊弄幾時?”姑媽尋思著,極認真地考慮韓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們倆是正副內閣總理大臣,有權決定他人的命運,“不成,不成,明擺著一個這麽大的孩子呢,一張嘴就叫‘爸爸’……”


    “還不興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許她叫‘爸爸’!”韓太太倒是樣樣都有嚴密的措施。


    “為什麽不許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著說,“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摟著孩子,朝這兩位討論對她們母女的處置方案的人投過來一個含淚的冷笑:“可憐,真可憐!我隻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以為戰爭的苦難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近,卻不知道比戰爭更殘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兒?人性在哪兒?你們連一個兩歲的孩子都不能容,這一點兒做人的權利都要剝奪!她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東西,她是個小生命,是個人,她是韓子奇的女兒!她有權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勵,哭著叫著朝韓子奇撲過去。韓子奇一把樓住女兒,把臉貼在她那柔軟蓬鬆的黑發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親的切不斷啊!”姑媽證實著她的論斷,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淚了。


    “喲,你倒還有說不完的理?”韓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終對準梁冰玉,“你在外頭念的什麽洋書哇?越念這臉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聽聽,說得多順溜兒哇,‘她是韓子奇的女兒’,那你還是韓子奇的老婆了?”


    “當然是!”梁冰玉的迴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麽?你敢說?”韓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澆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兒擱?”


    “我不知道,”梁冰玉說,“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結合了,事情就是這麽簡單。至於你,我隻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經是韓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臊死我了,你個小賤貨,張嘴就是‘愛’,虧你還說得出口!”韓太太已經無法容忍,抬起胳膊,一個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臉上,“你倒數落起我來了,他愛你!愛你!愛你!咳,韓子奇!你過來愛呀,好好兒地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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