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老夫人附耳問了她一句什麽,對方愣了一下,突然滿麵緋紅,點了點頭。韓老夫人這才鬆了口氣,笑著對在座三個茫然失措,焦慮不安的男人道:“三娘怕是有孕了,聞不得肉味。”韓遐被這一句震的都傻了,隻呆呆望著妻子,扶著人的手都顫抖了起來。韓邈反應更快些,迴過神後立刻道:“我這就去請錢太醫……”“大過年的,哪有這時去請人的道理?”韓老夫人已經坐到了孫媳身邊,一邊安慰的拍著她的手臂,一邊柔聲道,“三娘莫怕,剛剛有孕,飲食上終歸會有些變化。想吃什麽盡管跟老身說,自會讓人準備。”馬三娘是個沉穩懂事的,哪會挑剔食物,隻紅著臉搖了搖頭:“除了不能聞肉味,也沒什麽想吃的……”韓老夫人聞言倒是鬆了口氣:“不挑食也好。來人,再去備些羹湯,味道清淡些。”一通井井有條的安排,頓時驅散了慌亂,隻餘實打實的喜悅。這可是韓氏這一輩的頭胎子嗣啊,誰能不高興?韓遐此刻已經鬆不開妻子的手了,麵上又是喜悅,又是惶恐,還問東問西的,連馬三娘幾番略顯尷尬的暗示都接收不到,看起來頗有些可笑。韓邈則輕輕鬆了口氣,有些歡喜,又有些悵然,轉頭看向身邊人時,神情卻驟然一軟,在桌下握住了甄瓊的手。甄瓊此刻也算是迴過了神,好奇問道:“邈哥,怎麽了?”看他那雙依舊清澈,一眼就望透心中所想的眼睛,韓邈不由笑了出來,俯身在他耳邊低語道:“還想吃炮豚嗎?”想!甄瓊毫不遲疑點了點頭。“晚上我讓人送到屋裏,咱們閉起門來偷偷吃如何?”韓邈麵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嘿呀,還是邈哥想得周到!甄瓊隻差撲過去蹭蹭了,頓時把僅剩的那點糾結也拋到了腦後,跟著歡歡喜喜的韓家人一起舉箸,享用起了這頓家宴。※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著實讓韓遐手足無措了幾天。好在祖母和妻子都是明理之人,待過了初七人日後,就把這隻會添麻煩的傻小子趕迴了書房,讓他安心備考。這次太學改製來的突然,故而也給了學子們一個選擇的機會。太學內的考試,放在了春闈之前。有條件參加的上舍生們,若是能考過太學的考試,可以直接授官。若是考不過,也可以再下場參加一次禮部試。如此一來,無疑讓眾人多了一次機會。麵對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韓遐又豈會怠慢?如今他考取功名可不止是為了家族,更是為了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兒,隻恨不能頭懸梁錐刺股,連甄瓊給的那冊習題也不嫌棄了,一並勤勤懇懇補了起來。區區十數日一晃而過,待過完上元,太學開學後,就迎來了大考,而且這次還加上了數算一科。就算數算開科半年,講師們也仔仔細細給這些太學學子們補上了功課,然而上了考場,兩股顫顫的人仍舊不在少數。可是韓遐麵對試卷時,卻出乎意料的冷靜。一眼掃過,皆是自己練過無數次的習題,就算數值有變,題幹翻新,也不過是那些解題的步驟。在草稿紙上一列算式,就能得出答案。這讓人畏之如虎的數算考試,韓遐竟然隻花了大半個時辰就率先答完,檢查無誤後第一個交了試卷。結果等到出了榜,他經義考了上舍第五,數算卻是高舉榜首,可以直接授官了。聽到了放榜的消息,韓遐當真是激動莫名。迴家告知祖母和妻子後,第一個就尋了甄瓊,深深一揖:“多謝兄長讓明月為我補課,還贈了習題,才讓我得了如此佳績!”甄瓊聞言立刻挺起了胸膛:“我這法子有用吧?虧得你們太學沒能用新教案,否則你能不能考第一還是兩說呢!”沈括提議的修訂《九章算術》一事,如今還在緩慢推進。太學根本沒有如他所言換教案,這才讓韓遐得了個便宜。原本韓遐還曾暗自腹誹甄瓊拿話嚇他,現在方知好處被自己獨得了,也不由歎道:“兄長這新教案的確好用。若是旁人都能在考前有此助益,想來我是沒法考出這樣的成績的……”他隻是順勢感慨,甄瓊卻眨巴了下眼睛,突然問道:“你們以後還要考數算嗎?”韓遐不明所以,老實答道:“太學還是要考的。將來收人多了,怕是會專以算科取士。”身為這法令的受益人,韓遐怎會不知算科對於後來人的重要性?不過對於那些經學不算拔尖的人而言,這也不失為一個進身的法子了。甄瓊聞言立刻來了精神:“若真這麽有用,我讓明月編纂一下教材,刊印販售好了!對了,最好你再提個字,寫個‘補習半年穩得第一’的宣傳語,說不好能大賣呢!”韓遐聽得簡直目瞪口呆,然而轉念一想,卻又覺得此話在理。如今市麵上“時文”風行,多有教士子們如何寫應試文章的書籍,還有些《詩詞武庫》、《精騎》之類教人寫詩賦的。更甚者,無良書商會摘抄那些進士時文中的精妙語句,分門別類編纂成冊,方便某些士子們剽竊。至於那些寫蠅頭小字的冊子,方便士子夾帶入場的,就更不用說了。現如今既然太學要考數算,那麽針對這門課弄一本教材,似乎也不是不行啊?然而話雖如此,韓遐還是果斷道:“兄長自可以出書,題字之類的,小弟實不敢居功……”一旁韓邈看弟弟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樣,險些沒笑出聲。好在他還算照顧韓遐的麵子,攔住了甄瓊,勸道:“叔遠也是要任官的人了,哪好宣傳這些?迴頭印出,讓他告知太學同窗也就罷了。”甄瓊聞言這才悻悻作罷:“那就少印點吧。也不知《九章算術》何時能改版,等到改版了,書就不好賣了。”他們這邊畢竟是以義學的教案為基礎的,肯定比不上沈括他們弄出的那套完備。現在沒有推廣也就算了,等推廣了銷量一定會下降吧?韓邈卻挑了挑眉:“既然是存在兄他們編纂的書,再印個習題集也不算什麽。不如瓊兒你先打開名頭,將來再跟存中兄一起合作出版即可。”已經要跟對方一起印《造化論》了,在多個數算教材似乎也不算什麽?甄瓊立刻點了點頭:“還是邈哥這法子好!”韓遐:“……”行吧,反正他已經考過了。以後太學裏的同窗再怎麽受折磨,也跟他沒關係了。第165章 太學是考完了, 正經的春闈卻還要些時日。不論是進京趕考的各路士子, 還是摩拳擦掌準備在榜下捉婿的豪商貴人們, 最關心的莫過於即將到來的禮部試。而那些不用赴考的人,關心的東西就有些古怪了。程頤盯著桌上薄薄的書冊,許久沒法翻過一頁。這裏麵的東西他明明看過了無數次, 卻實在難說自己看懂了沒。此物乃是寶應觀的新刊,方才出到第二期。但是跟第一期的大氣、煉丹等內容不同,這次又增添了不少新東西。先是淩霄子和赤燎子聯名寫出的“丹毒論”, 描述煉丹過程中經常碰觸的幾種丹藥的毒性, 還有在小畜身上做出的毒性驗證。其中有鉛、汞、硫磺、丹砂、硝石、鹵砂等物病理的詳細描述,看的程頤簡直遍體生寒。之前他為了測量大氣壓力, 還真摸過一段時間的水銀,現在想來簡直悔不當初。然而卻也不好怪那夢溪生, 畢竟人家也說過,水銀有大毒, 不好輕易嚐試的。這一篇要命的東西後,則是太醫錢乙的文章,關乎吸筒的用法、療效和禁忌。如今隨著大氣壓力之說傳開, 吸筒法在東京城也是風靡一時。然而誰能料到, 用來拔毒的吸筒居然有那麽多弊病,而且根本不宜用用來治療疔瘡、潰瘍之類的傷處。若是吸筒吸的時間太長,生出水泡,也要好生對待,以免感染外邪。這篇文寫的詳實嚴謹, 還有不少病例,著實讓人信服,就連程頤也覺得獲益匪淺。之後的兩篇,就讓人頭痛了。一篇是關於水利的,乃是一個名為山堂生的無名之輩所著。全篇講的都是水力磨盤上用的杠杆和輪軸,闡明如何構建水車,才能讓水輪運轉的更加高效快捷。然而列出的那些被稱之為“式子”的東西,看的程頤額角隱隱作痛,也實在想不明白,區區一個水輪,怎麽就牽扯到了割圓術之類艱澀的數算問題?跳過這篇,下來則是老熟人夢溪生的新作。原本程頤還有些興趣,想看看夢溪生又有什麽新見解。誰料一路看下去,頓時也是眼暈。這篇文跟他在《日新報》上刊載的雜文不同,也跟《夢溪筆談》裏的氣壓論述大相徑庭,而是給出了一個“密度”的概念。稱萬事萬物內裏都不同,有些稀疏,有些緊湊,故而有輕重不同。若想要計算密度,隻需要用此物的重量除以體積即可。寫到這裏,程頤還能看懂,這法子跟《孫子算經》裏說的差別不大,他好歹也是學過的。但是後麵的內容就讓人頭大了。夢溪生竟然列出了幾個式子,闡述如何分別計算物體的密度和體積,是空心還是實心,有沒有混入其他雜質。進而衍生出了“浮力”之說,稱液體的浮力跟其密度相關,又如何受到氣壓的影響。看著一頁頁枯燥無比的描述,程頤恍惚迴到了當年學數算的時候。頭暈目眩之餘,還有些茫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笨,怎麽連白紙黑字寫出來的東西都看不明白。好好的雜文,怎麽就能寫成這個樣子?那些式子又有個什麽用處,何必寫的如此煩瑣詳盡呢?更要命的是,這《造化論》到底是想幹什麽?第一期的時候,程頤可是一眼就瞧出了其居心所在。這是寶應觀裏那位通玄先生,想要借小報為自己揚名,確立造化一派的地位。故而幾篇文章,全是些煉丹,還不乏提綱挈領的總論。讀來雖說古怪,但是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也難免讓人想要窺探一二,尋到那“雷霆真君”的神異所在。可是這想法,到了第二期就被敲了個粉碎。實在太莫名其妙了啊!若說吸筒還跟醫術有些關聯,那水利和密度真是讓人琢磨不透用意。這看起來就跟“九章算術”一般,能把日常的問題歸納到數算上,來解決疑難,有點近乎於技。但是偏偏,它又寫的太細,太嚴密,牽扯到了不少想到沒想過的事情,似乎也包含了至理。就是那密度和氣壓的關係,程頤就不能不重視。但是這些,跟寶應觀又有什麽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