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到底是勝是敗?有時就連王安石自己也說不清楚。也正因此,對於“募役法”,他是下了十足力氣的。就連頒布細則,讓官吏“議定”,也是以退為進的辦法。他可以依靠此法,清除朝中那些對新法拒不從命之人,也能通過此法充盈國庫,讓地方州郡財政不至於舉步維艱。“募役法”得利的終歸是下麵百姓,而那“免役寬剩錢”,不過是從中上之家取財的手段。他現在沒法真正對豪富、官宦之家動手,但是那些家資不菲的兼並之家,還是能動上一動的。若是能均貧富,想來下層百姓也有一條出路了。然而想是這麽想,真正麵對報上的案件時,就連王安石也難免陷入了沉默。他是在地方做過官的,也親眼見到過衙前之類的重役,是如何為禍鄉裏的。這也是他推行新法,一意要改動“差役法”的根本。可是當這些“疾苦”變成了“人命”,帶給人的感官就不同了。《日新報》連續刊載了十期,每期都是一個涉及人命的案子。自戕的、暴斃的、落草的、棄家的、殺官的……十個案子,就鬧出了二十七條人命。還有多少案子隱藏在其下,又有多少人因惡法而亡呢?這是個連王安石都不願去深想的事情。他比旁人更清楚,變法必然會損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會引來極大的反彈和抵觸。但是他的本意,是為了擠掉癰疽,破而後立。可若是他的新法也不完備呢?會不會同樣成為惡法,讓無數人因此破家喪命。韓琦奏章上叱罵的“損下戶而益上戶”之言,如今簡直鋒芒在背。坐在書案前許久,王安石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提起了筆。他曾對那人說過,有甚建言可以寫信,誰料對方卻把心中所想放在了報上。既然那人不寫,他就要寫一寫,問上一問了。※韓邈沒料到會再次收到王安石的信。然而通讀過後,他略略鬆了口氣。比起當年的書信,乃至親見那一麵,這位王相公的口吻明顯軟化了不少,雖說仍舊頑固,卻不再咄咄逼人。而他的問題,對於韓邈而言,也不算難答。刊登這樣的案件,是在動搖人心,細民無智,哪有分辨的能力,並無多少益處。這些,韓邈都不反對。畢竟他能讀到無數的來函,能讓親隨打聽市井言論。真正看透役法優劣的,百中無一。大多數不過是人雲亦雲,或者根據自家利益來判斷新法好壞。既然案件無用,他的目的達到了嗎?韓邈籲了口氣,提筆寫起了迴信。法在人為,既然朝廷對那千千萬官吏,並無強有力的約束手段。那麽任何旨在“富國”的行為,都要成為害民之舉。國可富,卻不能在征斂之上。開山采礦,拘海曬鹽,哪怕是汴水上的一座座水力作坊,都比征斂要靠得住。財富是要靠人得來的,不論是耕地的農夫,製造的百工,乃至販賣貨物的商賈。唯有讓他們更快、更好的生產、發賣,方能生財,讓更多人得以安居樂業。而朝堂最該做的,就是少給他們添麻煩。當免則免,當減則減。貧戶果腹都已艱難,還要納稅、應役,稍有天災人禍就要家破。在他們身上斂財,又能炸出多少油水?多幾頭牛就是中戶了?沒有牛,如何增加田畝產量?可是朝廷竟然連牛、犁這等物事都要征稅,誰還敢用心耕地?更勿論一個衙前重役都能壓垮的中戶,就別妄論“兼並之家”了。真正良田千頃,家資巨億之輩,助役錢也隻有區區三十貫。厚此薄彼,不過如此。役法當然要改,但是不改視之為“富國之術”。朝廷核算免役錢,究竟多少,該有個定數。既然為天下計,何不多費些心思,細細思量一番呢?韓邈下筆飛快,也不咬文嚼字,任一行行墨書落在紙上。他非士子,更無主政一方的經驗。但是財政終歸還是靠算的,若他一個商人都能算出不妥,朝廷諸公總該有更好的解決之法吧?就連韓邈自己,也不知這封信能不能起到效用。但是等“募役法”頒行,總要花費些時間。隻盼這小小推波助瀾,能有些補益吧。※有紛爭不斷,也有暗潮洶湧,上至百官,下至黎庶,都不免為這些涉及自身利益的事情憂心。但也有人絲毫不關心這些。看著眼前剛剛裝訂好的稿紙,甄瓊忍不住傻笑起來,對著赤燎子道:“師兄,這次應當可以刊印了吧?”就算是甄瓊,也為這薄薄一本費盡了心思。第一期的《造化論》,他一共寫了三篇文章,分為總論、大氣說、金石說。而赤燎子也寫了兩篇,一者是致病原理,一者是丹藥辨證。現在幾經易稿,總算得來這麽一版沒有錯漏,嚴謹廣博的成稿,怎能不讓甄瓊高興?赤燎子也是滿麵自得,捋著自己稀疏不少的胡須,頷首道:“這草稿都經過禮部審核,相公批閱了,自然能刊發於世。這兩篇可是我畢生所學,也虧得師弟幫忙,方能成稿。”甄瓊連連點頭:“師兄太客氣了!這文稿的格式能定下,也有勞師兄費心了。若是沒有師兄幫忙,我這頭發還不知要掉多少呢?現在隻等刊發。到時候肯定能引起轟動,成為傳世名作啊!”聽著兩位師長的自吹自擂,後麵站著的明月紅了眼眶,段玄霜則兩眼無神,嘴角緊抿,饒是清風這樣心思沉穩的,都不由在心底連歎了十幾聲氣。他們三人這段時日又是補課,又是作文,寫了不知多少稿,改了不知多少迴。結果到最後,還是不入師長們的法眼。以不能拉低《造化論》的品格,被棄了個幹淨。偏偏恩師又都說過,寫不出合適的稿子,連出師都別想。這不是要了他們的小命嗎?《造化論》可是分期刊載的,就算數月一期,到時候他們也未必能寫出可用的東西啊……不過幾個徒弟再怎麽沮喪,也不耽誤兩位做師長的開心。互相吹捧過後,赤燎子就說起了實際問題:“那這《造化論》首刊要印多少呢?”甄瓊可是早有成算:“這個我早就問過我家韓大官人了。說是現在小報初發,基本都在一千的印量。要不咱們也印一千算了!”赤燎子吸了口涼氣:“會不會太多?咱們這報刊,畢竟頁數太少,又是講的造化大道。除了道門中人,怕也不會有多少人買。印的太多豈不麻煩?”“麻煩啥啊,賣不完大不了留下做教案唄。咱們寶應觀以後也是要收徒的嘛,多印點製版還能便宜點呢。”甄瓊立刻大包大攬了下來。這可是他辦的報,還準備刻板保存呢。若是不多印點,豈不更浪費了。聽甄瓊這麽說,赤燎子倒是點了點頭:“如此也好。那這一本要賣幾錢呢?咱們這小報的字數比《日新報》還少些,似乎不大好定價啊。”一本冊子隻有五篇文章,合計還不到三十頁,五十文都嫌貴了。但是太便宜了,總覺得又有些掉價,赤燎子心底也是拿不定主意。甄瓊可從沒想過降價,立刻道:“怎麽說也是咱們費力寫出來的,賣個三百文也不為過吧?那《夢溪筆談》可是每本賣五百文呢,不也賣的斷貨了?”赤燎子臉一僵,人家《夢溪筆談》一百多頁呢,光是頁數就不好比吧?然而思量片刻,他還是點了點頭:“畢竟是寶應觀刊印,由天子親封的通玄先生執筆,又涉及造化大道,是不好賣的太便宜。三百文便三百文吧。”反正道門中人都有錢,這麽一份秘笈,不賣個幾百文也說不過去。至於是虧是賺,他反倒不怎麽操心。寶應觀可是朝廷大觀,每年經費都有幾萬貫呢,還缺這點錢嗎?聽師兄這麽說,甄瓊立刻開心了起來:“若是賺了錢,也有師兄的份!”說完他還不忘鼓勵身後幾個人:“瞧見沒有,要是你們的文登了,也有潤筆費的。以後要好好學習,多作文章啊!”清風:“……”明月:“qaq”段玄霜:“???”第163章 原本甄瓊還打算跟沈括一樣, 在《日新報》上發個招帖, 宣傳一下自己的新刊呢。但是赤燎子堅決不同意, 說如此一來怕是有不少慕“雷霆真君”大名的信重,私下買去鎮宅,豈不耽誤推廣造化大道?甄瓊想想也是這麽個道理, 人家沈括都用了筆名,是靠真才實學賣出的三千本,他怎麽也不能仗著虛名賣書啊!於是兩人商議過後, 就把《造化論》放在了寶應觀前院, 跟丹藥、避雷針、酒精之類的物事放在一起賣。這是此法甚是低調,但是通玄先生的名號, 在東京城實在太有名了。道觀裏賣的丹藥,更是引來了不少道士的關注。突然冒出一本書, 雖然貴的有些離譜,名字又大吹法螺, 看起來不怎麽靠譜,可仍有不少人上了心。偏偏這些人害怕書中有玄機,並不願大張旗鼓, 讓旁人知曉。結果一段時間內, 那些前來買酒精的小道童無不提起此書,買的時候還鬼鬼祟祟的,跟做賊一般。這般刻意掩飾,倒還真起了點效果。整個東京城的道觀幾乎人手一本《造化論》了,這新書硬是在市井中毫無名氣。甄瓊等了好幾天, 發現書就賣了二百來本,一點也沒有售罄的意思,不免也有些失望。隻好安慰自己,造化畢竟比格物要玄妙一些,自己寫的文又那麽的深邃明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懂吧?誰料甄瓊剛剛放下此事,正準備重新投入煉丹大業,《造化論》突然就名聲大噪了起來。倒不是他那三篇文引來了追捧,而是赤燎子所作的“病原說”一篇引來了非議。寶應觀是賣護心丹和酒精的,故而前來買藥的醫者也很是不少。有幾個也發現了《造化論》,好奇之下買迴家參詳,結果就被赤燎子的文章激怒了。這篇“病原說”沒有采用醫經中的言論,更不遵循陰陽五行或是天人相應的道理,而是以顯微鏡發現的細蠱為基礎,闡述了對於各類疾病的認識。細蠱致病,最近已經被東京城裏的百姓接受。喝水要燒開,飯前要洗手,接生更是兩者兼具,半點不能馬虎。就連一些人受了外傷,都開始塗抹酒精,避免傷口潰爛。但是把所有疾病都歸罪於細蠱,卻是從來都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