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隻靠修訂一下《九章算術》,就能實現嗎?王安石又翻了幾頁手中的書冊,看著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和圖案,心中更是疑惑:“若學這些,豈不是平白多了層負累。《九章算術》原文簡單質樸,如此修訂似乎是畫蛇添足啊。”這些符號,連他都有些看不明白,何況那些太學的學子?能夠培養計吏當然是好,但是他可沒打算連教程都改了。“用這碼字計數,比商家的碼字還要便捷。譬如記賬,隻要列出就能看的清楚明白。若用算式,計算的過程也更好核查,哪部算錯都能輕易看出。看似多學了些東西,實則是將之用作工具,更快的掌握數算之法。”說著,沈括又拿出了一本賬冊,“這便是利用碼子改過的賬簿,還請相公過目。”王安石沒料到他連這東西都準備了,然而翻看一看,登時睜大了雙眼:“這記賬法,是你新製的?”“正是。有位算學博士曾在三司任職,提起了記賬之事,我便想了個法子,改良了一番。若是用新式碼子記賬,賬目清楚明白,更容易查看。再用不宜更改的文書數字,記錄銀錢往來的總賬,想來也能避除私改賬目的隱患。”沈括笑著解釋道。現在天下通行的乃是“四柱賬法”,就是把上期結餘記做“舊管”,把本期收入記做“新收”,把本期支出記做“開除”,把本期結餘記做“實在”。通過“舊管”加“新收”等於“開除”加“實在”的記賬方法平衡賬目。如此一來,既能保證數字的正確,又能分類匯總,讓人一目了然。然而沈括做出的新帳跟“四柱法”有些不同,但凡來往賬目,如賒購、賒銷、外欠、外借都在賬上記錄兩筆,分列“出”,“入”。這些日常記錄,全都使用新式碼子,每日平賬,使得來帳合計等於去帳合計。再此基礎上,再用“四柱法”記錄結餘,兩項對照,錯漏一看便知,更難作偽。而這新穎無比的記賬法,一下就吸引了王安石的目光。三司掌管天下錢糧,賬目數之不盡,每次查賬都是個讓人頭痛的問題。王安石可不隻想要掌管條例司,更想掌管國家財賦。在他看來,是有必要在三司的基礎上,在建立一個三司會計司的。而這,就需要大批能用的吏員,和一個更直觀的記賬方法。現在這法子,就擺在了麵前。這新式碼子比尋常商家用的草碼還要清楚明白,不論多大的數目,都能用幾筆表述清楚。再配上公文用的繁寫數字,賬麵一目了然,連他都能看出好處。而要用這法子記賬,想來也要重新培訓會計,讓計吏們知道這新式碼子的用法了。對於數算如何教,王安石其實並不怎麽上心。但是對於記賬法,他卻不能不在意。思索片刻,他終是點了點頭:“這新式碼子確有用處,不妨先讓算學博士教導三司計吏,使他們學會這新式的記賬法。若是能行,再令翰林院編修《九章算術》。”雖然不是立刻改革教育方法,但是對這結果,沈括已經相當滿意了。等朝廷中的計吏都習慣了新式碼子,還怕算式推廣不開嗎?太學畢竟是需要人教的,也得先讓朝廷裏那些博士、講師們學了才行。這事也不能都交給沈括,還要有專人負責。而且修訂了《九章算術》,其他算學經典不用動嗎?若是想要改製,必定也是個大工程。王安石立刻草擬了奏章,準備呈報天子。當然,對於王安石的最終目的,數算隻是旁枝末節,製科改詩賦為策論才是關鍵所在。這些日朝中為此事吵得厲害,尤其是蘇軾那個口無遮攔、文辭犀利的小子。原本王安石還打算讓他監考今歲的解試,現在想想,還別是給自己找麻煩了。此人跟歐陽修、司馬光交往甚密,瞧著就是反對新法的,天子又極愛其才。若是讓他動不動就上本彈劾,說不定連天子都要被他的雄辯說動,讓新法的推行生出波瀾了。既然熱衷誇誇其談,就要給他找些煩瑣事務,讓他知道任事的艱難!略一思索,王安石墨筆一鉤,把開封府推官一職圈了出來。開封府乃是京中最熬人的去處,若是任職,必然事務纏身,哪還有精力幹預朝政?而且務實總比務虛要好,等接觸了紛亂卷宗,繁雜瑣事,這文采橫溢的才子,當也能看到百姓疾苦,知曉新法的好處了吧?作者有話要說:  開立方這詞是九章算術裏的原文,還有計算的方法,呃,沒看懂orz記賬是四柱帳和四腳賬的區別,四腳賬就相當於複式記賬法了,清代時才通行的。草碼就是古代商家記賬的數字,寫作〡﹑〢﹑〣﹑〤﹑〥﹑亠﹑〧﹑〨﹑〩,雖然簡單,還是不如阿拉伯數字直觀。第156章 在上書反對“貢舉法”, 被天子召見後, 蘇軾還以為自己能得個知誥製或是諫臣之類的差遣呢, 沒想到竟然被派去了開封府任推官。不過對於這安排,他也沒太在意。畢竟自家弟弟都進三司條例司了,當個推官又算得了什麽, 好歹也是個京官不是?於是蘇軾就幹脆利落的上了任。開封府設左、右二廳,每廳置推官一人,輪流審理案件。東京城可是有百萬人的大都, 每天刑獄訴訟不知凡幾, 還有不少案件涉及權貴,更難處斷。然而蘇軾並不怕這些, 他心思機敏,又有決斷, 兼之不畏強權,竟然把讓不少人頭痛的事務處理的井井有條, 可稱幹吏。當然,就算公務再怎麽繁忙,生性愛熱鬧的蘇軾也沒停止交遊。這不, 聽聞沈括在大氣壓力上又有所得, 還請來了淩霄子和蘇頌商討時,他耐不住好奇,也湊了過來。“子瞻最近不是忙於公事嗎,怎地還有心赴會?”見到了蘇軾,沈括不由哼了聲。也不怪他這副模樣, 之前向朝廷提議改革算學時,蘇軾可是沒嘴下留情。沈括哪有蘇軾言辭鋒銳,被罵的差點沒氣出個好歹。蘇軾卻是個豁達性子,並不混淆公私,渾不在意的笑道:“存中兄乃是當世氣學大家,氣壓又出新論,鄙人怎能錯過?”蘇軾嘴毒的時候,能刺得人無地自容。但是捧起人來,又是舌燦蓮花,妙語連珠。被他一通誇,沈括也不好計較了,幹咳一聲:“這也是淩霄子提點,終讓我測出了大氣壓力之數。”也不待眾人發問,他便命仆從取來了一個古怪至極的器具。隻見此物上方是一根細細長長,足有三尺高的玻璃管子,管子外罩了一圈薄薄銅殼,殼上還標了刻度。下方則是個木匣,因是鏤空雕花的,能看見裏麵套著的皮囊。匣子上還有個銅針,正指著玻璃管下端。這物事模樣太過奇怪,旁人還在打量,甄瓊卻已瞪大了雙眼:“存中兄,這管裏裝的難不成是水銀?”別人可能一時分辨不出,甄瓊這個道士卻絕對不會認不出來。沈括笑道:“之前用玻璃管驗證大氣壓力時,你曾說此法興許能測出氣壓值。我迴去試了許久,卻始終不得其法。後來想想,應該是水的密度太小,大氣壓力又太大,就把管中液體換成了水銀。水銀的密度比水要大上十數倍,大氣壓力欲將之托住,也需要更大力道。經過幾次實驗後,我發現隻要在長三尺的玻璃管內注滿水銀,隨後倒置於裝滿水銀的玻璃槽中,管內的水銀就會下降,落到二尺三分左右,其上留出的,便是真空。那水銀柱的高度,不正是大氣壓力的數值所在嗎?”甄瓊簡直瞠目結舌,也沒管數值,先問道:“你不知道水銀有毒嗎?”灌了水銀,還要捏住管口往水銀槽裏塞,就算是甄瓊這個道士,聽著也有些悚然。水銀可是有大毒,連他煉製時都要帶口罩手套,能不碰就不碰。沈括能想出水銀的密度差,還親自上手試,這膽子當真是夠大了。“鉛汞有毒之事,我自是知曉。因而在測出了氣壓後,才尋了匠人製成此物。”沈括愛惜的摸了摸那細細長長的玻璃管,“此物乃是在皮囊中灌注水銀,原理跟之前實驗一模一樣。隻要調節旋鈕,讓銅針指到刻度起始點,就能精準測出大氣壓力的數值。”他用水銀測試時,是帶了口罩的,還不知洗了多少次手。但是實驗煩瑣,水銀又有毒,總不好次次都上手。因而才想了個法子,製出了這計量氣壓的儀器。密閉情況下,水銀難以蒸發,隻要玻璃管不壞,就能隨時測量了。李公麟和米芾都沒聽懂,但是不耽擱湊上去看那器械的構造,還有最上方的水銀刻度。蘇軾則有些困惑:“我怎麽有些糊塗。這大氣隻能壓住二尺三分的水銀?怎麽跟寶應觀的演法截然不同呢?”二尺三分的水銀又有多重?寶應觀演法可是用了十六匹馬才拉開的鐵球啊。兩者表現出來的壓力,看來截然不同呢。聞言蘇頌倒是笑了出來:“存中不是說了汞之密度是水的十數倍嘛,若是玻璃管裏換成水,管子怕是要製個三丈高才行吧?”他也是知道密度測量法的,略略心算,就得出了個大概數值。沈括欣然點頭:“子容兄算的不差,這也是為何井深超過三丈,就再難用水泵抽水了。”三丈的玻璃管,立刻讓蘇軾有了直觀的概念,他不由驚歎道:“這氣壓真乃天地偉力!最上麵那節也是真空,無有大氣嗎?還有之前不是提過,登山或是雷雨時感覺氣悶,可能是大氣壓力出現了變化,這物事能測得出嗎?”他可記得第一次討論大氣壓力時說過的話。上山入水,氣壓都有改變,隻是當初臆測做不得準,現在有了能測量的玩意,豈不能一探究竟了?說到這個,沈括頓時神情一震:“子瞻可是說到了點上。製成此物後,我就登繁塔測試了一番。繁台高二百四十尺,遠遠比不得山峰。我還以為測不出變化呢,誰料隻登了三層,水銀柱就有了改變。一層層測下來,大致是每登高一百二十尺,水銀柱就能降低一分。登到塔頂,正好降了兩分!”蘇軾輕輕嘶了一聲:“高處氣壓當真會低?!”那登山時的氣悶,暈眩,到底是因為元氣缺少,還是因為氣壓變化?若是登千丈高峰,這玻璃管中的水銀柱,又會生出何等變化呢?一想到此處,蘇軾簡直心癢難耐:“快快!帶上這氣壓儀,咱們去繁塔瞧瞧!”聞言米芾立刻跳起來讚成,甄瓊臉都綠了,趕忙阻止道:“登塔也太費事了,既然存中兄都測了,何必再去一遭?坐而論道,還是要鑽研其中道理才是……”米芾嘿了一聲:“甄兄是怕高吧?”知道你還多話!甄瓊黑著臉瞪他。蘇軾倒是很喜歡“坐而論道”的說法,去繁塔看水銀柱變化當然有趣,但是歸根結底,還是要琢磨其中深意才是。靈光一閃,他開口道:“莫不是越往高處,大氣越是稀薄,故而氣壓才會降低?如此一來,豈不是更證明天穹乃是真空了?”這說法簡直天衣無縫啊!一想到自己的學說再次被證實,蘇軾就覺得激動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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