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不甘寂寞,插嘴道:“鄭國渠算什麽?早就荒廢了。俺們蜀地的都江堰才厲害呢!那可是‘川主’修的,千年不毀呢!”鄭國渠好歹還是經史裏能讀到的東西,那都江堰除了家在川蜀的,就真沒什麽人知曉了。驟然在報上讀到家鄉的故事,他真恨不能天天掛在嘴上。“這怕不是胡說吧?”立刻有人抬杠,“哪有溝渠能存千載的?水都給你衝壞了!”“那是堰壩!”對方不依了,急急道,“隻要曆代修繕,就能接著用的。當年諸葛武侯也派兵修過都江堰呢!”諸葛武侯可是聞名貫耳的,不知多少瓦舍裏演過話本、雜劇。聽他這麽說,倒是有大半人都信了。連連催促,讓他多講些都江堰的事情。那人又哪裏會講故事,想了老半天,終於想起了李二郎助父治水,還有什麽斬蛟龍、分水道之類的傳奇故事。民間知道灌口二郎神的也有不少,那想得到竟然是那李冰之子!哪怕說講人的口舌不怎麽利落,吭吭哧哧含混不清,也聽得津津有味。連著著對那存了千年的堰壩也生出了向往。等他好不容易說完,一個老者忽地歎了聲:“你們這些小子,也就是嘴上說說,根本沒下過地的,不知有個渠壩能得多大的好處。可歎老兒當年在家,就是河道被人占了,這才背井離鄉呢。”“還有占河道的?”有人奇道。“怎麽沒有!那些員外、官人在上遊攔個壩,隻灌自家田畝,遇上水災就泄洪,遇上旱災就蓄水,根本就沒有怕的時候。再架個水碓、盤車,舂米磨茶日夜不停,不知能賺多少呐……”那老漢似想起了什麽,忍不住長歎一聲。這話頭一起,議論的頓時多了起來。就算沒有種過地,誰家還沒幾個種地的親戚啊?這搶水的事情,可是最要命的。遇上兩村爭水,死個把人都不奇怪。結果那些黑心的員外、鄉紳們說攔河就攔河,說築壩就築壩,這還讓人怎麽活?“官家就該管管此事!”有人忍不住義憤道。“前兩日報上不是說了嗎,要弄那個水利法。就是專門管著修渠建壩的!到時候官家給咱們修了渠,咱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啊。”有個聽了老半天的酸生趕緊道。“當真有此事?”一眾聽眾都興奮了起來,連連誇讚天子聖明。那酸生卻歎了口氣:“這麽好的新政啊,朝中還有相公反對呢……”“什麽?”“定然是個占河的壞胚!”“就該讓禦史查查!”群情頓時激憤起來。雖說不知道那水利法究竟是個什麽章程,但是水利這麽好,都能讓秦國稱霸,讓蜀地變成天府了。官家派人興修水利,你還不讓,到底是何居心?!百姓質樸,誰管那麽多?過不幾日,新法頒布的風聲,竟然傳遍了大街小巷。就算不耕種的百姓,也盼著能快些施行新法。這惠國惠民的好事,究竟是哪個賊胚兒攔著啊?第133章 夜色已深, 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火。如今東京城中最時興的, 正是韓家的馬燈。最便宜的不過七千錢, 既可以外出時提著,又能擺在書房、臥房照明。用的煤油雖說比尋常燈油貴些,但是省著點用, 也花不了多少。隻要是中等人家,都願意備上一盞。當然,也有人不願用這奢侈之物。書房中, 一位須發斑白的老者, 正伏在案頭奮筆疾書。麵前油燈昏黃,偶爾還因燈撚太長, 發出細碎的劈啪聲響。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了開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走進前來勸道:“良人,歇歇吧。再熬下去, 眼睛都要壞了。”然而溫柔規勸,並未讓人停筆。頭也沒抬,他隻敷衍道:“你先去睡吧。我寫完這段就好。”聽他這麽說, 張氏哪還不知丈夫的心思。也不再勸, 反倒親手修剪了燈撚,倒上了茶水,站在桌邊,幫他磨墨。有人陪著,反倒能叫人記起時間。又寫了一刻, 那老者終於停手,看了眼墨跡未幹的折本,長長唿出了胸中鬱氣。知道丈夫寫的是奏章,張氏也不細看,隻把茶水遞了過去。喝了一口溫熱的茶湯,那老者神色總算舒緩了些,對妻子道:“夜深了,你趕緊去歇著吧。”“你都不睡,我如何睡的著?”張氏嗔怪了一句,又略帶憂愁的問道,“可還是為了那新法?如今好些人都說新法惠民,怨人阻撓呢。”《日新報》登了數日鄭國渠、都江堰的故事了,引得市井議論紛紛。不知多少人怒罵阻礙新法的人是貪官汙吏。而她的夫婿,正著力叱責新法,張氏如何能不憂心?誰料聽到這話,那老者頓時皺起了眉頭:“愚夫愚婦,怎知國事?這新法勞民害民,一味逐利,遲早禍國殃民!王介甫也是昏了頭,怎能頒行此法!”聽到當朝相公的名字,張氏立刻閉了嘴,在心底輕輕一歎。當年自家夫婿,可跟那王安石關係莫逆,還援引其入朝。誰能想到,竟有一日會因國事起了紛爭。罵完王安石,司馬光又長長唿了口氣。如今朝野局勢,他如何看不清楚?然而小報逐利,煽動世人也就罷了。天子和宰相,卻不能如此。不守祖製,不尊法度,還要與民爭利,哪還有德行可言?若想重振朝綱,大可“節流”。以天子為表率,減少用度,杜絕奢靡,風氣自然大改。親近君子,嚴明法度,納諫如流,亦能得天命所助。隻要如仁宗一般,做個仁善賢名的君主,天下自能太平。而王安石口稱“開源”,隻謀錢貨,早就走上了歧途。若是天子當真用了他,怕是朝廷都無寧日啊。又把目光轉迴了案上,看著自己精心寫出的奏章,司馬光略略鬆了口氣。無論如何,他都要再試試喚迴聖心。※“這司馬光怎地又上本了。”看著新嶄嶄的奏本,趙頊也是頭痛。這些日,朝中對於農田水利法的非議可是層出不窮,攪得他都快覺得這是不是惡法了。然而興修水利,開墾農田,惠於天下,怎麽會是惡法?產糧是看水的,那些貧瘠之地,隻要有了水,有了肥,定然也能成為上田,產出增倍。況且他還建了農事局,專門研究耕種之法。如今那三牛拖拽的大犁已經製出,還有自民間收集來的漚肥施肥之法。隻要盡心,何愁沒有成果?他如此殫思竭慮,隻為天下豐足,怎地還有人覺得這是奪民之利?然而把司馬光的奏本看了又看,趙頊心中難免又生出了些忐忑。畢竟開常平倉借貸,實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到底能不能成,他也有些拿不定。王安石倒是信心十足,可是萬一真如群臣所言,出了禍患呢?思來想去,趙頊最終還是歎了口氣:“宣王安石、司馬光上殿。”既然兩人政見不合,辯上一辯也是好的。聽聞天子傳喚,司馬光頓時來了精神。天子肯招他入對,而非留中奏本,分明是有了意動的心思。這可是個難得的良機,司馬光立時整整袍服,朝垂拱殿去。隻一入殿,一道熟悉身影就出現在眼前。原來不止是自己,天子也招了王安石。不過就算麵對牙尖嘴利,擅長雄辯的昔年好友,他也是不懼的。隻要天子能聽進去自己所言,必會迴心轉意!看著趨步入殿的司馬光,王安石胸中也很是不悅。這農田水利法,也是花了半載時光,由不知多少人立定的法案。如此惠民之舉,還有人來阻,他如何能開心?再說了,司馬光寫的奏本,隻是駁斥,卻無半點解決朝廷困局,施惠百姓的法子。光是指望聖君,有用嗎?趙頊可沒管兩人之間的暗流,直接對司馬光道:“朕以看過卿之奏本。常平倉設立,隻為平抑糧價,賑濟災民,有時三五載都用不到。與其放任糧食陳腐,何不如借貸於民?如今收取的利息也不高,怎會是於民爭利?”“借貸生財,本就是商賈賤業。朝廷操持,失了顏麵不說,若是挪用倉廩,將來遇上災禍,要如何處置?”就算麵對天子,司馬光也不肯讓步,立刻道,“再者,借貸之事,總歸是為了錢息。官家如百姓父母,哪有父母向兒女索取錢息的?”若論辯論,趙頊是萬萬不成的,立刻看向了一旁站著的王安石。這常平倉的借貸,可是關乎其後不少政令的,有天子首肯,王安石也上前一步,沉聲道:“此法並非盡取倉穀,自會留下糴本。借貸也是為了救助窮苦,難不成倉中有糧,卻要坐視百姓借貸高利,落得破家嗎?況且糧穀頻繁出入,也能避免存糧陳腐,錢息更能充盈國庫,有餘力操辦更多事務。”司馬光冷笑一聲:“說到底,還是為了那兩分的息錢。隻是修水利,又哪稱得上救苦?征調民夫,靡費錢糧,皆是害民。秦二世而亡,不正因此?若是失了民心,修成水利又如何?”這話可太誅心了,還正正落在了最近小報上談及的鄭國渠和都江堰上。再好的水利,也沒能讓秦國千秋萬載,不還是隻傳了兩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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