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皺了皺眉:“這是為何?”韓邈笑了:“商人隻為求財,然而能建蔗園的,終歸是少數。手持糖方,卻無力興建蔗園者,一定會把主意打到天竺糖上。若是降低入關的商稅,天竺來的石蜜就成了白糖的原料,而且能省去榨汁、熬製的時間,成本更低。等製成了白糖,再賣出去。一來一迴,豈不賺了一筆?因此不單是石蜜,凡舉原料,如金銀銅鐵,糧食、生漆等物,皆應降低關稅,使他國大量運來。轉手製成各種器具,白糖、美酒,再賣出,方為生財之道。”“這等說辭倒有類《管子》了……”韓琦眼前不由一亮。當初太祖設立邊榷,頒布禁榷諸物,不正是打著這樣的念頭嗎?隻是朝廷僅會“禁榷”,把那些值錢的東西收歸國有,由朝廷統一發賣,從中獲利。卻從沒想過,還能利誘商賈,使其送來自己所需的東西。這可比和買強取更加容易!原本隻是問策,哪想到韓邈獻上的計策,遠超自己想象。看著下首端坐的青年,韓琦忍不住問道:“此事利國利民,定會讓官家歡喜。隻是你舍了糖方,心中不怨嗎?”這可是潑天的富貴,他竟然輕輕鬆鬆就放了手,還促成了個可換來大筆商稅的新行市。難道心中真無怨憤?“何怨之有?”韓邈麵上坦蕩,“白糖不似香水,而是如酒醋茶鹽一般,是可通天下的買賣。其中利潤,又豈是小子一人能獨吞的?秘而不宣隻會引來覬覦,說不定招惹殺身之禍。讓出糖方,則能與人結好,使得白糖風行天下,打通商路。更不用說,會為朝廷帶來的商稅。一舉三得,三者皆嬴,才是小子的為商之道。”什麽是“勢”?這就是了!取舍果決,又能因勢而為,就算放在官場上,也是一等一的賢才!然而此刻,韓琦卻也說不出“可惜”了。畢竟官場上,沒人能如此通曉商事。與其讓他科舉為官,還不如從旁當做助力。新天子登基已有半年,以韓琦的老辣,又怎麽可能不知他的喜好?那是個好大喜功,心有抱負的年輕人。崇尚的也並非是“儒”,而是“法”。如此手握天下,心有熾焰之人,絕不像仁宗或是英宗那般好對付。韓琦之前也曾想過,若是勸說不動,完成山陵使的重任後,就是他離開中樞之時。善始善終,全身而退,才不枉自己為官一生。然而現在,有了這疏宗的侄孫,事情悄然出現了變化。如果輕輕鬆鬆就能讓國庫充盈,天子說不定會鋌而走險,生出冒進的心思。還是要有重臣守在一旁,好生規勸,不可壞了大局。思及此,韓琦緩緩頷首:“一舉三得,著實用心良苦。隻是讓出糖方之事,終歸有所虧欠。你可有什麽想求的?隻管說來。”宰相一諾啊。韓邈遲疑片刻,開口道:“小子有心釀酒。”沒料到韓邈提起的竟然是這個,韓琦抬了抬眉:“可是看上哪家正店了?”唯有東京正店,才有資格釀酒,而且不少大店須得自官府手裏撲買才行,並不是有錢就能開酒樓的。不過酒水生意,確實巨利。似韓邈這般商才,經營應當不難。誰料韓邈搖了搖頭:“不是在京中賣酒。我手頭有個方子,可製烈酒。故而想盤一家酒庫,專營邊榷和邊軍的酒水買賣。”這可就大大不同了。酒庫多是官營,直隸戶部或官府諸司,而且大多握在軍鎮手中,用來籌措軍資。尋常人想要插手,難之又難。然而韓琦是誰?想了片刻,他就道:“相州有一酒庫,我倒可以做主,許你關撲。隻是這酒庫的稅,要比尋常酒店高出許多,且要先付五年。你可願意?”韓邈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多謝叔祖!”一般關撲,隻要付清三年內應繳納的賦稅即可。一口氣多付兩年,可不是筆小數目。然而對於韓邈而言,這點小錢,又算得了什麽?畢竟他釀的“酒”,可不是隻用來喝的。香水想要提高產量,就必須有足夠的酒精。尋常法子釀出的酒,要廢不少功夫才能提煉出堪用的酒精。他也聽甄瓊抱怨過此事,改一改釀造,可是能直接能釀出烈酒的。稍一提純,便可大量生產酒精。而韓邈熟悉邊榷,也跟不少遼人、西夏人打過交道。深知這些苦寒之地的人,最愛烈酒。如今市麵上最烈的酒,也不過是九蒸九曬,比起酒精的烈度,遠遠不如。等酒庫入手,烈酒出爐,每年賣於邊榷、軍鎮之外,留出幾千瓶香水所用的酒精,還不輕輕鬆鬆?到時製出香水,轉手賣到大食,才是數不清的金銀。讓出糖方的利潤,又算得了什麽?況且那糖方,他本就做了改動。就算瓷土能製出上佳的白糖,又哪裏有黃泥水省錢?這一遭費心安排,此刻才算盡了全功。見他確實歡喜,韓琦也滿意頷首,隨口道:“那跳梁小醜,你就不用操心了。專心糖行事務,有甚情況,也要盡快報我。對了,韓遐的行卷我已看過,功底還是欠了些。服滿之後,先讓他進京赴考吧。”這意思太過分明,是要把韓遐的考籍從相州遷到京城。如此一來,解試的難度大大降低不說,還有韓琦這個宰相親自照拂,後續安排,自不用提。韓邈喜得起身行禮:“叔祖大恩,小子無以為報。”韓琦微笑撚須:“談這些就見外了。你也是韓氏子孫,老夫自當照拂。”這模樣語調,還真有些祖孫之間的其樂融融了。※“韓相公為何要彈劾伯父?”內廷之中,高太後眉頭緊皺,有些不明所以。韓琦對她母子,可是盡心盡力。當年先皇病重,她那姨母曹太後險些就要垂簾聽政了,還是韓琦當庭直言,才讓曹太後撤簾,也斷了重新立偏支為皇嗣的念頭。這麽一位肱股之臣,如今怎麽突然彈劾起自己母家,著實讓高太後有些惶恐。一旁閻夫人不動聲色道:“說不定是家中小輩惹了禍事?高將軍雖說節製不住那種諤,卻萬萬不該是罪首。”這次彈劾,起因也頗為複雜。是青澗城守將種諤,想要招降西夏邊將嵬名山,挑起了邊關戰端。然而種諤行徑,也是有天子密詔的,高遵裕又如何能攔?況且真要彈劾,也該先彈種諤才對啊。韓琦這種三朝為相的人精,又豈會不明所以的胡來?高太後聞言不由頷首,對身邊內侍道:“速去查查,看是哪個出了紕漏?”太後的吩咐,自有人盡心盡力。不到半日,就查清了來龍去脈。“高士昱竟然想要謀奪韓家的香水鋪?”高太後聽到這話,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且不說那鋪子出自安陽韓氏別支,乃韓相公子侄。隻香水鋪進言,讓宮中妃嬪擺脫鉛汞殘害一事,她都還沒賞呢!結果可好,竟讓這小子跳出來生事!“速速派人迴府,把那孽障捉住杖二十,禁足半年。何時期滿,何時送到他邊關,讓伯父好生管教!”高太後喘了口氣,沉吟片刻,又道,“玉娘,你也去韓家香水鋪走一遭。就說吾想要大些的銀鏡,看他能不能製一麵,送入宮中。”皇嗣尚未誕生,直接賞有些不妥。還是要給個名頭,讓人知曉她看重這香水鋪才是。如此一來,也算略表歉意,以安韓相公之心。閻夫人是何等玲瓏的人物,立刻領命出宮。內廷樣式的車駕在韓家香水鋪前停了一停,第二日,韓邈就捧著一麵尺餘高的剔透銀鏡,親自入宮。非但見了太後、皇後不說,還得了金百兩,錦百匹的賞賜。轉天,高衙內被太後責打訓斥的消息,也傳了出來。盛讚太後賢名的聲音不絕於耳,彈劾高遵裕的折子,卻漸漸沒了聲息。一樁樁,一件件,是何含義。該懂的人,全都懂了。看向那兩家鋪子的目光,也截然不同起來。而韓邈,早就把這些“小事”拋到了腦後。整了整衣冠,他腳步輕鬆,邁入許久未至的偏院。第51章 與所料有些不同, 甄瓊雖說守在丹房中, 卻沒有跟往日一般在桌前忙碌, 擺弄瓶瓶罐罐。而是坐在丹爐邊,呆呆望著爐裏的火苗,似乎在出神。韓邈見狀, 輕輕咳一聲。誰料那小道就跟聽到了驚雷一樣,一躍而起,碰翻了坐著的小凳, 就要往後栽倒。“小心!”韓邈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了人,猛地扯了迴來。連連退後兩步, 確認甄瓊沒有撞到,他才鬆了口氣:“屋裏還點著爐火, 怎可如此莽撞?”差點沒紮進韓邈懷裏,抓在腕上的手都沒衣袖隔著, 熱的有些燙人了。甄瓊傻了半晌,這才吭哧道:“你這幾日……呃……”“這幾日忙於雜務,沒能來看你。”韓邈見他一副想要掙紮的模樣, 大大方方鬆開了人, 笑問道,“瓊兒可是想我了?”誰,誰想你了!甄瓊剛想要板起臉,韓邈卻自自然然改了話題:“隻是有些事,得告知賢弟一聲。那用瓷土提煉白糖的方子, 我釋出去了,京中已經有七八家知曉了白糖的做法。”啊?甄瓊頓時沒心情糾結了,急急問道:“那店裏還能賺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