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還不到六十,身為中樞宰相,正當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韓琦麵上卻已顯出了老態。先帝從立儲到登基,就沒安穩過一日。當初過繼仁宗時,拒不接旨,不願當太子;登基後又不敬曹太後,險些致使兩宮失和;之後為其父濮王爭名的“濮議”,更是令朝中不寧,黨同伐異。好不容易把這一樁樁,一件件令人頭痛的大事都解決了,這位天子立刻一病不起,最後還是韓琦強令他下詔,立了皇嗣,否則還不知要鬧出何等的亂子。如今身為宰相,他要輔佐從未學過帝王術的新帝,還要擔任先帝的山陵使,從入不敷出、幾近見底的國庫裏籌錢,籌辦喪事。事多而煩,哪還有精力操心瑣事?因此見到韓邈,韓琦開門見山道:“茶行的事,老夫已聽聞。你是何打算?”這話單刀直入,猶若詰問。三朝宰相的威權,又豈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受得住的?然而韓邈微微欠身,不卑不亢的答道:“三房想要謀奪我家茶園,小子無奈,隻得反戈一擊。實無意涉入大宗之事。”這話有些鋒芒,韓琦卻並不討厭。他年輕時,也是鋒芒畢露,不甘人下。隻要有才,棱角分明些又如何?不過這些,他絕不會露於麵上,隻道:“如此說來,你不想接任汝父之職了?”這話不太好答,畢竟韓琦對西韓有恩,更一手提拔了韓邈的父親韓玉。就連他幼年時,也在韓琦府上住過些時日。若是直接說不想再為大宗效勞,豈不是忘恩負義?韓邈輕歎一聲:“大宗事務繁雜,小子怕是不能服眾。況且小子才能隻在商事,若是陷於雜務,反倒施展不開。”大宗的情況如何,韓琦又豈會不知。他的官做的越大,族人們的所求就越多,謀官的,謀財的,數不勝數。連他都不想涉足的泥潭,何況一個小輩?而自陳善於經商,也未嚐沒有彰顯才華的意思。韓琦微微頷首:“聽聞你此次來東京,要開新店?”“是個香水鋪。”韓邈立刻捧出了個木匣,恭恭敬敬奉上,“這款梅香,就是其中新品。不用熏蒸,隻要如薔薇水一般灑在身上,就有經久香氣。”“哦?”韓琦喜好製香,倒是來了些興趣。打開匣子,取出裏麵小巧的玻璃瓶,湊在鼻端嗅了嗅,道了聲“不錯”。目光在那淡紅色的玻璃瓶上轉了一遭,他又挪過了視線,對韓邈道:“你且經營新店,三月之後,再來見我。”這就是對他的考校了。若是新店成了,他的經商才能就得到了驗證,自然能入宰相之眼。若是不成,這個小輩也就不在韓琦的考慮範疇了。無才之人,何必浪費時間?這已經是比想象中還要好的結果了,韓邈立刻道:“多謝相公。”韓琦端起了手邊茶杯,有送客之意。韓邈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辭。韓遐費心寫出的行卷,還藏在韓邈懷中,並未遞出。隻因韓邈深知,此刻自己尚要接受考校,哪能為弟弟謀事?如今當務之急,還是要好好經營新店,打出名頭。隻要能得到韓琦的重視,西韓就有了安穩靠山。而且很有可能,不用再為大宗商行賣命。韓琦也是有子有孫的,大宗諸房,他不過是其中之一。如今雖也位極人臣,但是年歲愈長,私心也就愈重,以後他籌謀的,也未必是整個宗族了。而這,可比料理韓氏商行,要輕鬆許多。出了宰相府,韓邈直接驅車迴家。並沒有立刻處理手頭事務,他先繞到了甄瓊所在的偏院。甄瓊正無精打采的守著蒸餾罐,一副要打瞌睡的模樣。見到韓邈歸來,他一下跳了起來:“你終於迴來了!我之前定的丹爐做好了嗎?”甄瓊也是早早就畫了兩個嶄新的丹爐樣式,準備在東京另起門戶呢。而且韓邈還答應了他,隻要煉製牙膏和皂液,就給他發月薪!一百貫一個月啊,一年都要一千二百貫呢!隻為這高到嚇人的薪金,讓他在東京待十年都沒問題!現在丹爐遲遲不到位,萬一這個月不能開工,扣他工資可怎麽辦?看著甄瓊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樣,之前壓在肩上的重擔,似乎被清風拂去。韓邈笑道:“丹爐應當是好了,不過還需要驗貨。賢弟可要同我一起出門,驗看丹爐,順便買些藥料?”嗯?去買材料?!甄瓊頓時來了精神:“聽說東京有許多安陽沒有的石材、礦料?”他早就聽說過這事了,除了跟緊韓邈外,這也是他來東京的理由之一。大宋沒有金石派的人才,好多煉丹的原料都混在礦藏中,沒人知道分類提純的法子,自然無從找起。他想配的一些藥劑,也是苦無專用材料,連最基礎的煉丹都要受影響了。若是能親自翻翻那些礦石,可比無頭蒼蠅一般撞運氣要好上許多。甄瓊還惦記著自己的課題呢,總不能為了賺錢,就把正事拋到腦後。韓邈頷首:“正是。而且如今還在國喪,店鋪裏的客人不多,正是逛街的時候。若賢弟有什麽想買的,一並買迴來便是。”他等的就是這句啊!有人付錢,不買白不買!“去!這就出發!”甄瓊歡樂的點了點頭,一溜煙跑迴去換衣服了。看著那分外精神的背影,韓邈唇邊也露出了笑意。有這小道陪著,果真讓人放鬆。眼看開店在即,他也該仔細打探一下行市的情形,做出萬全準備了。第37章 因為尚在國喪, 兩人換了素服才出門。第一次來內城, 甄瓊一路都扒著車窗觀瞧, 對於巍峨官署,鱗次豪宅絲毫沒有興趣,倒是眼巴巴看著那些掛著彩招, 立著燈箱,豎著歡門的正店、食鋪。再加上韓邈故意勾人,一時說東京最佳的饅頭, 一時說聞名遐邇的茶飯, 聽得甄瓊口水直流,哪裏還記得減肥?隻想一家家吃個遍, 才算過癮!好在他出門時已吃過午飯,這才順順利利到達了目的地。停車的地方, 正是內城鼎鼎有名的在馬行街,其東西兩巷, 名為大、小貨行,日用雜貨應有盡有。甄瓊那兩款丹爐,也是在這邊定做的。下了車, 兩人先到了一間鐵匠鋪前, 打扮利落的夥計聽說是取貨的,立刻帶人入內。“道長定的這爐,樣式實在奇巧,老朽花了不少心力,才堪堪做好。還請道長過目, 若有不妥,盡管開口。”這種大主顧,自是坊主親迎,把那丹爐擺在了甄瓊麵前。這款爐子,可比起之前從韓家弄來的水火爐複雜多了。整爐乃是精銅熔鑄,不但製出了水鼎,還有凝水口、鼓風口和內層分隔控溫裝置,可惜燒出來的玻璃耐溫性能還不夠,否則再弄個觀察口,就是大道觀裏才有的高檔丹爐了。甄瓊簡直愛不釋手,上下左右摸了好幾遍,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韓邈也不囉嗦,直接讓人會鈔,付清了尾款。第二個爐子,則是另一家陶瓷鋪裏造的,內膽用的是甄瓊自製的坩堝,瓷土也是專門配製的,燒出的分流管粗細一致,長短均勻,簡直讓人瞠目。這玩意,玻璃都沒法製出呢,倒是先弄了個陶瓷的,如何能不讓人驚奇?既然甄瓊中意,韓邈就讓店家包了丹爐,先送迴府中。走出店門,甄瓊兩眼閃閃,看向掏錢的金主:“韓兄,再去看看別的?”隻這兩個爐子,前後就花了九十七萬錢,抵得上九卿的年俸了。若是一般人,還真養不起這小道。韓邈笑笑:“銅、鐵之類礦料,還是要到官作坊裏挑揀,倒是石材好辦,隔壁就有幾家。尋常的藥料,怕要在藥鋪裏尋了。此街北去,淨是賣生熟藥,你要看哪樣?”“石材和藥料都看行嗎?”甄瓊的尾巴都搖起來了。“你不嫌累,自無不可。”韓邈含笑點了點頭。這種出門不用帶錢,還想買啥就買啥,他怎麽可能嫌累?渾身都是幹勁兒,甄瓊又興衝衝繼續起自己的“尋寶”之旅。七家石材店逛遍了,才尋得了爐甘石、金星石、玄精石、邢砂、滑石和幾種產地不同的丹砂。但到了藥店,就大大不同了,雲母、石膏、硫磺之類就不必說了,五色石脂、扁青、代赭、硼砂都有不說,竟然還有一種名為“不灰木”的東西,據說水火不侵,為隆德府特產。甄瓊仔細瞅了瞅,發現竟然是石棉!嘿呀,有這東西,燒玻璃也不怕了,實在是大大的便利。從街頭逛到了街尾,仆從手裏都拎了不知多少藥包,還有幾家答應送貨上門。走出最後一家店,甄瓊隻覺神清氣爽,身輕如燕,要不要趁現在再跑去官作坊看看礦料呢?誰料還沒等他開口,韓邈突然道:“前麵正好是香藥鋪,瓊兒可要陪我逛逛?”啊?甄瓊呆呆的扭過了頭:“香藥?”“就是些賣洗麵藥、澡豆、發油、香粉的鋪子。”韓邈笑著解釋道,“咱們的香水鋪也要開了,不去別家瞧瞧,怎麽能行?”韓家的香水鋪,主要經營花露和香水,還有新製的牙膏、香皂等物,種類還是有些少了。就算其他東西自己不能製,也可以先從別家進貨。如此一來,來了女客,從頭到腳都能買齊全了,自然會成為常客。隻是須得挑選合作的店鋪,不能拉低自家的檔次,或是受製於人。甄瓊眨了眨眼,那些不都是女子用的東西嗎?一想到香料嗆人的味道,甄瓊隻覺腰也酸了,背也痛了,連走一個時辰的疲憊也湧上來了,一步也不想動了。然而韓大官人都陪自己逛了這麽久,還給他買了那麽多藥料,這時候不奉陪,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啊?咬了咬牙,他掙紮著點了點頭。舍命陪君子吧!這幅生無可戀的模樣,實在讓韓邈忍俊不止,卻還故意道:“還是瓊兒貼心,走吧,逛幾家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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