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不該顧及他的身體,就應該讓他直接起不了床才是。 攜裹著一身殺氣登上東山,剛剛拐到明照殿門口,玉逄便迎麵走來。 他的傷勢已經大好,這養傷的兩個月可把他憋壞了,日日遣隨侍出去為他張羅些有趣的小玩意兒,等到能下地了,幾乎恨不得飛天遁地,把這臥床兩個月的鬱悶統統發泄出來才好。 但今日的他,神色格外不同一些,見著玉邈的麵,他就急急走向前,開口便道:“小九,履冰走了!” 玉邈一頓,神色更見凜冽森然:“怎麽迴事?” 玉逄急得直跺腳:“就在前天,你動身去餘杭那邊的晚上,弟妹的小廝就沒了蹤影,我們盤算著他八成是去找弟妹去了,想著既然他樂意,我們也留不住他。誰想今天一大早,履冰他也沒影兒了!”第94章 錦囊 亂雪的出走幾乎是毫無預兆, 前一日他還在放鶴閣的屋頂上用狗尾巴草折小狗小貓, 第二日宮異就在自己的枕頭邊緣發現了十來個形態各異的草編小物。 他心下猜到不妙, 急急趕到放鶴閣中,找遍了亂雪可能去的所有地方,終是一無所獲。 亂雪什麽都沒有留下, 唯獨隻有這十幾個小玩意兒,告知著他已經離開的事實。 捧著十幾個草編小物,宮異氣得額間青筋暴跳, 對著空蕩蕩的放鶴閣嚷了一嗓子:“走!趁早走!走了我也落個清靜, 省得聽你天天念叨你家公子!” 這股氣直到迴了聽石齋還沒能消下去,他硬是給氣到坐立不安, 夜半時分,趁著人都睡下了, 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拎起骨簫天憲, 悄悄溜出了玉家正陽門。 ……混蛋你給我等著!等我找到你我非揍你一頓不可! 話是這麽說,但宮異哪裏知道亂雪是奔哪個方向走的,下山毫無頭緒地晃悠了十來日後, 他兜兜轉轉, 不知怎的竟來到了當年的紅楓林。 天氣已轉涼入秋,楓林正是最燦爛奪目的時候,此時又正值黃昏時分,天氣晴好,火燒雲滾滾地在天邊沸騰, 血紅的楓葉隨風瑟瑟,枝葉自帶一股成熟的木質清香,不似夏日時那般刺鼻辛辣。宮異在林間穿行,手指拂動著低處的樹葉,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 慢慢踱到了樹林中央的位置,那裏有一片不小的空地,鋪滿了猩紅色的落葉,柔軟如毯,宮異行了半日,也有些累了,索性席地坐下,解下自己腰間的錦囊。 這錦囊看似窄小,內裏卻有無窮乾坤,與修仙之人的丹宮等效,可以收藏些物件,宮異很喜歡這樣時時坐下來,盤點自己的收藏。 ……這裏麵裝著他走過的路。 首先取出來的是一枚銅板,盡管保養得精心,邊緣已然生了紅鏽。 宮異用大拇指將銅板挑起,在空中滴溜溜打了個轉,重新落在他手心時,他愣愣地發了會兒呆。 他早就不是那個十歲的稚童,他太清楚,當年江循在開學典儀上用這枚銅幣耍寶賣乖,隻是為了逗自己一樂,甚至是引誘著自己嘲諷他一頓,好發泄前日明廬身死的悲傷。 他把銅板握在手心,呆愣了一會兒後,便倒出了內裏的十來個狗尾巴草裝飾,那式樣蠢笨蠢笨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於笨蛋之手,宮異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端詳一會兒便呸了一聲:“我一個世家公子,宮家家主,我吃飽著撐的來找你!” 罵過也就算了,他將那十來樣東西在眼前仔細地一字排開,又倒了倒錦囊。 ……從裏麵叮當四五地滾出來了五六樣不值錢的小東西。 看到這些,宮異不由得發力捏緊了錦囊的邊緣。 這是當年自己流落到秦家,秦牧、江循、秦秋護送著自己前往殷家的路上時,神靈賜給懂事孩子的禮物。 自從紅楓林一事過後,宮異再不信神,於是他想通了,這些禮物究竟是誰塞在他枕下的。 ……是誰在那些日子裏沒有收到一件“禮物”,是誰被秦牧和秦秋他們組團兒嘲弄卻還翹著腳坐在窗台邊不屑一顧地表示老子才不稀罕這些東西老子可以自己買。 他們是那樣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瀕臨崩潰的自己,幾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心照不宣地集體為自己編出一個會給聽話孩子送禮物的神靈來。 宮異發了一會兒愣,便從那些東西中挑挑揀揀,摸出了一個已經碎到無法複原的柳笛。 他把柳笛放在自己的胸口位置,合著眼睛在一堆物件旁躺下,輕輕將這些旁人看來無足輕重的小玩意兒摟在懷中,心中總算有了滿足和安定的感覺。 一時間,楓林裏寂靜了下來,唯有葉歌聲聲,和著夕陽越來越濃鬱的紅,遍灑在林間少年的身上。 突然,他的眼皮一動,翻身坐起,動作極輕極快地把地上的東西合攏迴錦囊中,閃身飛掠到一棵樹的樹冠之上,單手執簫,另一手扶樹,眉尖微蹙。 ……有妖氣。 宮異隱在樹冠之後,屏息凝神,少頃之後再睜開眼,一股不應屬於修仙之人的乖戾之氣在他眉目中彌漫開來。 來者是一隊妖道修士,大概六七人的模樣,他們竭力壓製著自己的氣息,可惜做得並不好,宮異輕而易舉地就能捕捉到他們逸散出來的氣息。 他們還押送著七個孩童,這些孩子們無聲無息的,隻間或發出小獸似的悲慘嗚咽,怕是被喂了什麽藥,隻待送迴洞府,便能生生搗碎入藥,送入滾燙的丹砂中,煉製供妖道駐顏長生的七子童丹。 宮異在將左手所扶的枝杈捏斷之前及時地收迴了手,他控製住內心的邪火,隱在樹枝之後,完全隱蔽了自己的聲息後,才將“天憲”慢慢送到了自己的口邊。 有曲《遏雲》,有伏妖之效,破於烈風,歸於清明。 那曲調一出口便是悠長的顫音,在林間迴旋,如同驚鴻,但其間包含的深切難忍的怒意,將這一本高潔雅直的宮氏古曲吹得肅殺至極,趕路的妖道們根本聽不得這滅魂燭心之音,個個俯首貼地,捂住雙耳試圖抵擋那貫耳而過的音律。 但宮異一發聲,所在位置便暴露無遺,有兩三個妖道痛極,豬狗般倒在地上打滾慘叫,但其餘幾個卻心知,除去這驅妖人才是上上之策,於是,幾個妖道四目相接,忍痛拔劍躍起,朝樹上的宮異襲來。 宮氏的樂術和樂氏的畫藝一樣,本就是用來起到迷亂敵陣、禦敵於數裏之外的作用,行樂術之時總有其他門派翼護,才能施展全部本事。隻是宮異在玉家呆了這些年,潛心鑽研,雖說天分不足,倒也是勤奮刻苦,對付幾個修為不足的妖道還不在話下。 他腳尖隻輕輕一點,身姿如燕,輕盈地向後掠去,一身天青色長袍從樹梢上流水般掠過,其間樂聲不斷,恍恍然驚鴻翩躚,響遏流雲。 很快,那些妖道便一個個狼奔豬突,喪家犬似的四散奔逃,幾個道行不足的受不住這樣的樂音,七竅流血,臥在地上,竟是死了。 一曲演罷,宮異從樹枝上飛落而下,把那幾個孩子的束縛解開,一一替他們解去了妖毒封印,孩子們受了驚嚇,連道謝都顧不上,隻顧著自己四散逃跑。 轉眼間,拎著繩子的宮異就被獨個兒一人甩在了原地。 他本來就氣性不小,自小又被人以宮家唯一子嗣的身份對待,現如今被人如此慢待,他怔愣了一會兒,抬腳就踢在了樹上:“混蛋!一個兩個都丟下我不管!一個兩個都沒良心!” 突然間,一股極其不妙的預感襲上了他的心頭。 濃鬱的妖氣從他背後直撲而來,而他剛才一心替那些孩子解除束縛,需要調集靈力,才不能分神察覺到妖孽的逼近,再迴首,他們竟已是近在眼前了! 他們的老巢居然距此不遠,這麽快就把救兵搬來了? 宮異連呆愣的工夫都沒有,“天憲”在空中劃出一道耀眼的靈力光弧,把那些逼近的大群妖孽隔退幾步,也把宮異往後送了數十米之遠。 隻是宮異無劍,又未修成仙體,沒有那憑風而行的本事,逃不出多遠便被團團圍起。 宮異的靈力,對付幾個普通的妖道自然不在話下,但麵對數十個,便是吃力至極了。近身的本事玉邈自然是教給過宮異的,隻是雙拳難敵四手,不多時,宮異便被那些發瘋報複的妖道逼得氣喘籲籲,但那些妖道也難從宮異身上討得半分便宜。 正在膠著之勢時,宮異眼見著那鎖防嚴密的口袋陣突然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幾個身著靛藍色緊身服的人殺了進來,麵覆薄紗,看不清相貌。 宮異雖是痛恨妖道,但也不至於蠢到願意與他們同歸於盡的地步,眼見有了去路,幹脆利落地抽身便走。 靛青色服的人本事竟還不弱,替宮異阻住了那些妖道,他一路跑出了老遠,直到迎頭撞上了另一批靛青色服的人,才刹住了腳步。 來人倒很客氣:“公子留步。” 宮異喘息未定,又冷眼旁觀那幾個人,個個比剛才的妖道修為高出一倍不止,也是青紗覆麵,索性也不跑了,站住腳步冷聲道:“何事?” 來人爽朗笑道:“我們這般襄助公子,公子難道不想說些什麽?” 宮異不卑不亢:“多謝。” 說完他便準備離開,誰想那人卻再次閃聲橫攔在他身前,剛想說些什麽,宮異便抬起頭來,眼中怒意鼎盛:“讓開!我乃正道之後,不願同魔道中人為伍!” 宮異在衝出重圍時,便嗅到那些靛衣人身上濃厚的魔氣,眼前的幾人也不例外。 被魔道所救,他的心情極差,能維持短時間的好言好語便是極限了,眼前的人仿佛也不因為他這樣刺人的言辭而惱怒,相反之下,他的眼中竟閃過了幾絲愧色,不再阻攔,而是閃身讓開了道路。 宮異大踏步離去,毫無留戀。 待那道天青色的身影走遠,剛才同宮異對話的男子便轉向了從一側樹後閃出的青年,恭恭敬敬地行下禮來,聲音中還帶了一絲惶恐:“……正心師兄,十六少他……” 正心一側臉白淨清秀,另一側臉卻生了刀疤火瘡,可怖至極。他望向宮異的背影,臉上被燒傷的一片因為神色鄭重而顯得愈發扭曲驚人。 他搖頭歎息點評道:“履冰還是太年輕了,把仙魔之道看得太重,太幼稚。”下過這個評語後,正心轉向了男子,命令道,“派人跟著。他是我宮家僅存的唯一骨血了,絕不容有失,你可明白?”第95章 勁節山(一) 在流浪遊蕩中的日子總過得格外快些, 轉眼間, 夏去秋來, 秋盡冬至。 某日,天上黯淡無月,天色昏暗已極, 江循在沉浸在深沉夜色的密林中快速奔逃,將一地幹枯的碎葉踏得簌簌裂響,颯逸的衣角拂過近側的樹身, 發出刺耳的刷刷聲。 轉瞬間, 被衣角擦過的樹皮便多了一片刮落的痕跡。 這些日子來江循還是挺鬱悶的。 自己上輩子明明是頭神獸,現在卻被人追得像個三孫子似的, 江循深深覺得自己給自己的祖宗丟了人。 魔道對自己的追殺倒不難處理,江循還巴不得被魔道的找到, 還能在他們身上試驗一下自己靈力水準的上限。但他更多時候遭遇的卻是來自秦氏的追殺。 那些弟子他幾乎個個見過,都是昔日舊人, 殺他時總是忍不住猶豫和防水,倒也有幾個不長眼色的新弟子,為了爭功, 削尖了腦袋衝鋒在前, 江循也隻能稍加控製,打暈他們,給他們熱血過度的腦袋降降火。 ……他還指望著到時候塵埃落定時尋個安穩居所悠然度日呢,若是此刻不加節製,對正道之人濫開殺戒, 就等同於自斷後路。 因此,被秦氏眾人團團圍堵時,場景往往十分尷尬。 尷尬的不隻有江循,還有他手臂裏的秦牧。他剛開始還會喊著別打了,後來發現徒勞無功,而且瞎特麽亂叫隻能起到分散江循注意力的作用,隻好安安靜靜地閉嘴。 不過現在他還是可以出聲的。在江循奔逃得氣喘籲籲之時,他語調溫存地給予雞湯式的鼓勵:“小循別怕,馬上就到了。” 江循腳尖一點,又掠出十幾米開外,聞言驚喜抬頭,發現不遠處隱隱透出兩點火光,樹林的邊緣也是清晰可見,他一時興奮,腳下纏上了橫生的枝杈,他又衝得狠了些,一個踉蹌就滾趴在凍土上,蹭了一頭一臉的碎葉。 這下跌得不輕,江循緩了好一會兒才過來勁兒,用陰陽撐著身體爬起,左右甩甩頭,甩去枯黃的草屑和泛著灰白色的泥土。 秦牧擔心得聲音都變了:“小循?小循你還好吧?都說了不要跑這麽快了qaq……” 江循:“……廢話,這還不是怪你嗎。誰叫你不喊我起床的?” 秦牧對手指:“……我,我看你很累,就想讓你多睡一會兒……” 在外流亡這些日子,除了爛柯山之外,他沒能打聽到關於應宜聲的任何消息,雖然一手徒手煉金鑄銀的本事能保他吃香喝辣,但也難免會出現露宿野外的境況。 就在昨天,他搗了個魔道修士的洞府,用一些不大文明和諧的方式從那洞府之主口中掏出了點兒有用的東西。 據那洞府之主說,最近在勁節山一帶,有鉤吻太女活動的痕跡。 江循就這麽日夜兼程地追到了勁節山,可是搜遍了整座山,都沒有找到任何靈力流動的痕跡。 ……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這樣殫精竭慮,江循終究是累了,在勁節山腰上隨便撿了一處楓樹林,曬著午後的陽光就昏睡了過去。 他本來打算隻睡一個鍾頭,誰料想阿牧心疼他太過勞碌,沒能在預定的時間叫他起來,結果就是他被生生凍醒後,一睜眼,就置身在了一片無比糟心的黑暗中。 不顧睡得發麻的腿腳,江循翻身起來撒腿就往山腳下竄。 現在瞅見了樹林的邊緣,也瞅見了山腳下的一處移動的燈火,即使絆了一跤,江循也覺得心安了不少,顛顛兒地往那燈火通明走去。 ……希望有一個能供自己棲身的場所就行,不用在外麵提心吊膽的。 走近了江循才發現,山腳下有一所被廢棄了的山神廟,內裏早無半點香火供奉,屋宇破敗,蛛網殘敗,幾日前落下的大雪壓塌了一處廟角,嗖嗖地向內透著寒風。 他所看到的燈火不是來自這裏,而是不遠處兩個提燈而行的夜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