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一座磨坊時,一個穿厚重布衣的妙齡少女抱著一卷竹蔑,站在一株楓樹下,笑盈盈地跟江循打招唿:“這位先生是打哪兒來的?瞧著麵生呢。”  江循低下頭來,唇角勾起一縷笑意。  ……阿碧。  自己當初用一碗半粟米換來的生命,現在正亭亭玉立地立在麵前,巧笑嫣然地問,自己是打哪裏來的。  ……真好,故人還活著的感覺真好。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側臉,笑答道:“過客而已。”  阿碧疑惑地歪歪腦袋,望向江循背影的眸光裏溢滿了好奇的光彩,江循把她甩在身後,漸行漸遠,沿著自己記憶中的道路漫步踱去。  他扶著濕冷的牆壁,手指上順著磚石間凝結的霜花緩緩擦過。  村內的格局一直沒有變過,江循在一百多世的輪迴間,兜兜轉轉,各有不同,但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是寂然不變,等待著自己一次次的光臨。  推開那扇破舊的柴扉,江循卻不敢踏入門檻,隻望著那三間房的小院,喉間微微發緊發澀。  屋內的人聽到了門扉推開的吱呀響動,便動身準備出來,沉滯的腳步聲伴隨著竹杖叩地之聲,清脆地撞擊著石板地,連續不斷的篤篤聲像是在敲擊木魚的老僧。  一位麵頰上被歲月之手反複撫摸而刻痕縱生的臉出現在了暗沉的堂屋門口。江循清楚地看到,那雙屬於老者的眼睛上蒙了一層青色的薄翳,眸光散開,無法聚焦。  她側著耳朵,顫巍巍地想辨清來人的位置:“……誰呀?”  ……祖母……盲了雙眼?  江循一時間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不過一切複雜的情緒,很快便歸於了平靜和慶幸。  ……至少,祖母不會為自己這張毫無往日痕跡的臉而感到傷心詫異了。  江循放下心來,並不答話,縱身跳入了門內,剛行了兩步,那花甲老人的臉上就放出了異常的光彩,似乎有光要穿越那層薄薄的陰翳透出來:“……小循?是小循迴來了嗎?”第97章 勁節山(三)  江循隻感覺自己的心變成了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 酸澀脹滿至極, 輕輕一碰就有一股難言的情緒倒湧到氣管處, 嗆得他眼前都發了花。  他先擠出了一個微笑,意識到老人根本看不到時,才又急促地往前走了兩步, 那股屬於第一世江循的情緒潮水般蜂擁入他的頭中,與現代的自己在孤兒院中的記憶混合在一起,逼得江循幾近錯亂。  老人已是鶴發雞皮, 一雙眼的確是空洞了, 但那溝溝壑壑裏都盛開出大片大片令人心酸的光芒。  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江循的方向憑空地抓握著, 似乎這樣就能隔空抓住江循,把那個記憶中的年幼孩子拉入自己的懷抱中一樣。那隻手被歲月的風燭侵蝕得徹底, 因為常年編織竹筐維持生計,她的指肚渾圓發紅, 布滿陳傷,五指的指紋都磨平了,手背上淡青色的虯筋血管蚯蚓般彎彎曲曲地暴起, 記載著她勞碌的日月風霜。  才走了兩步, 草鞋的藤繩便絆得老人一個踉蹌,猛地向前撲倒,江循心下一空,疾步上前,扶起了老人即將摔下台階的孱弱身子。  即使如此, 她的手依然朝前伸著,像是極力要抓住一個有可能會潰散的幻夢的孩子。  江循捉住了老人粗糙的手掌,就勢貼在了自己臉上。  鄉音全改,相貌已失,過去紅楓村中的孩童,與現在的自己已無半分相似。  他把臉蹭在老人的粗糙手掌間,不無依戀地上下摩挲了一番,啞聲道:“老人家,您認錯了,我不是您的孫兒。”  老人的眉眼間閃過一絲惑然,生滿粗繭的手掌在那張臉上來迴撫摸了一番,失望地喃喃自語:“……聽腳步聲,明明是的呀。小循不喜歡好好過門檻,總要跳過去……”  江循扭頭望了一眼那高高的農家門檻,不由得喉頭發澀。  走過一百三十二世的每個自己,大約都不是喜歡好好過門檻的人。  他清了清似乎有沉滯異物堵塞的喉嚨,而祖母仍舊是不敢相信,散發著濃鬱老人氣味的手指擦過江循的鼻梁,唇畔和眼眉,江循絲毫不反抗,由得祖母摸去。  ……畢竟自己已經被伐骨洗髓,再造為人,不可能再有舊人能夠辨認出自己。  誰想到,隨著那輕柔的試探,老人的眼前蒙上了一層又一層朦朧的水霧,最終,一滴渾圓的老淚悄然滾落了下來。  江循還未來得及詢問點什麽,就被猛地納入了一個枯瘦如柴的、散發著淡淡竹篾香氣的懷抱,後背被重重拍打了好幾下,不疼,可一下下的,仿佛直接拍上了江循的心髒。  老人家的身子受不得如此劇烈的情緒變化,手中的竹杖啪嗒一聲摔落在地,身體晃晃悠悠地就要倒下去,江循也順勢同她一起跪坐在地,身子盡量往前探去,架住搖搖欲墜的祖母。  那像是責罰不聽話的孩子的重重拍擊,劈啪地響在江循的身上。祖母的眼淚隨著一下下拍擊,也一顆顆滾落下來,枯黃的老淚沿著麵部蜿蜒的皺紋曲曲折折地下墜。  拍擊的力度和幅度越來越輕,最終變成了不舍的拍打,和哄嬰兒睡覺一樣的力道,溫柔得叫人心止不住放軟。  她老淚縱橫地啜泣:“小循……”  江循還想辯解自己不是江循,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了。  他雙膝跪下,雙臂圈住那瘦得細骨伶仃的身體,不再吭聲。  他聽到老人哀哀的哭聲,感覺到滾燙的淚一點點滲入他的後背,聲聲的哀訴就像是直接傳遞到了他心中,震得他的心房一下下共鳴共振:“怎麽這麽多年都不迴家,怎麽連個信兒都沒有啊……奶奶多擔心你,去山神公公那裏求你平安,求你在外頭好好的不被人欺負……”  江循低低地“嗯”了一聲,手掌緩緩上移,護住了老人的後腦,溫柔地看著從自己指間露出的花白的蒼蒼華發。  ……祖母老了。  自從自己被她在一棵楓樹下撿到,自己就是一顆幼嫩的種子,在她心裏紮根、發育、抽條、成長,最終成了她心頭的一棵參天大樹,壓得她步履維艱。  是時候該讓她放下這一切了。  江循直到這時才明確自己內心的惶恐來源於哪裏。  他不能向祖母說出自己的真實經曆,那是一個太長太複雜的故事,況且,洗骨伐髓,替代他人,身份暴露,這種種的沉重,不應該交與一個該頤養天年的善良老者背負。  而簡單粗暴地告訴祖母自己在被追殺,也隻會徒增她的苦惱和不安。  ——畢竟自己絕不能長久地留在紅楓村,當自己再度離開,她會陷入一個更加焦慮恐慌的境地。  至於主動現身、對付那些秦氏子弟,更是不可取。這樣隻會吸引秦家的注意力,他們定然會懷疑,為何會在搜索到勁節山附近時自己恰巧出現阻攔他們,到時候,要是他們明確了祖母所在的位置,難道要自己帶著年邁的祖母和單純無知的阿碧一起跑路?  江循垂下眉眼,掌心閃耀起一縷流轉的光芒來。  他手臂中的秦牧猛然一怔。  這道光他曾經見過。  多少年前,小秋被噩夢困擾,深夜來尋他時,江循也是這樣抱著她,輕聲細語地消去了她的一切煩惱和記憶。  秦牧一下急了眼:“……小循你要做什麽?……她……”  江循不理會他,隻抱住祖母,柔聲安慰:“沒有。奶奶,我很好,我沒被別人欺負。……是是是,是我的錯,我該給家裏來封信的。……剛才……我是怕奶奶認不出我來,故意跟您開個玩笑的……”  祖母像一個跟家人瘋鬧的孩子,打夠了,罵夠了,哭夠了,才緩過了那勁兒來,手指摸著江循的頭發,口吻中帶著一點天真的炫耀:“……小循啊,當年瘟疫,村裏的人都跑了,也有人勸奶奶帶阿碧走,可奶奶就怕你以後迴家,找不到路。”  江循咬緊了唇,將一線銀光緩緩推入祖母腦後,啞聲笑道:“這不是找迴來了……”  話音剛落,江循掌心的光色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本銀色的流光變成了鬼蜮一般的青灰色,竟是成了反噬之勢!  江循的修為已非昔日可比,但也是直到此刻才發現,居然有人在祖母身上埋設了巧妙的靈力反噬之陣!  如果有修士貿然對祖母出手,隻要想把將靈力輸入祖母體內,不管抱持著善意還是惡意,那靈力都會呈幾何倍數的反噬力度倒灌入施法者的體內,衝得施法者氣脈逆行,嚴重者甚至會危及生命。假如那些秦家修士當真尋到此處來,要動用法力,將祖母和阿碧帶走,必定自食苦果。  江循思前想後,也隻有一個損色兒會幹出這樣的陰險事情。  自己小時候委托玉九照顧祖母和阿碧,他也當真是盡心盡……  ……力……  ……等等。  等等等等。  ……他仿佛記得,設下陣法的人體內埋設了同陣法相通的陣眼,如果有人妄動,啟動了反噬陣法,遠程提醒設陣人,此處有險,速速前來救急。  這原理大概相當於手機的防盜設定,遠程鎖定,一鍵無憂。  江循心知有這個陣法在,是不必擔憂奶奶的安危了,但自己剛才的舉動,無意間觸發了某個極其糟糕的開關。  ……風緊,扯唿。  江循一把捏住了祖母的肩膀,手中靈力波湧,一錠銀在他掌心中幻化而出,又分化出七八顆碎銀,他把這些盡數掖進了祖母腰間的一個老荷包,急切道:“奶奶,我還有急事。此番也隻是路過,以後會常常來探望您,今天……”  話音未落,他便感應到了一股熟悉的靈力風卷殘雲奔襲而來,其間挾裹著的淩厲之氣讓江循胯間一涼。  臥槽這家夥怎麽來得這麽快?  江循一轉念才意識到問題的所在。  今天……幾月幾號來著?  流亡在外,江循根本不知道時間,上次看農曆的時候,江循隻依稀記得已經過了十月。  今天……該不會好死不死是祖母的生日吧?  為了自身生命安全考慮,江循再不猶豫,掙紮起來就往門外竄。  祖母不知發生了什麽,摸索著就要站起,在地上慌亂地找著自己的竹杖,口中聲聲地喚:“小循!小循你別走!小循!”  夭壽了我的親奶奶你別叫啊!  江循心裏記掛著那隊還在勁節山附近搜索的秦家修士,見奶奶著急,他也於心不忍,剛跑到門口就忍不住扭迴了頭去:“奶奶,您……”  話音剛落,他的肩膀就被一把捏緊,疼得他一咧嘴,身子立即矮了半截,一轉頭看到玉邈那張北國冰封萬裏雪飄的臉,他雙腿更軟,立即給跪。  還未等兩人發生什麽交流,就聽得遠處傳來了紛遝的腳步聲,江循此時本就心驚膽戰,聽力比往日敏捷了十數倍,再加上他自身壓倒性的靈力優勢,薄山子的傳音入秘,在他眼裏根本不夠看。  他聽到了薄山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靈力流動就是從那個方向來的!快些,屏息凝神,不要露出破綻,前去查探一二!”  門被玉邈堵了個死緊,後麵的祖母也扶起竹杖,顫悠悠地小步走近。江循進退不得,心一橫,牙一咬,調集靈力,心神聚會,身形一搖,蹤影消匿。  玉邈手中緊抓的衣服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心下發覺不對,一把掀開了那玄色的長袍,地上空餘一雙沾滿雪泥的襪靴,而一抹雪白的柔軟蹭地一下鑽入了他的袍底,沿著他的腿哧溜哧溜地爬了上去。  抱著玉邈大腿的江循,腦中隻有一條彈幕成群結隊地刷過去。  ——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獄無門我闖進來。第98章 勁節山(四)  玉邈今日沒有穿慣常的玉氏琉璃白袍服, 一身竹青色的常服將他如青鬆般挺逸的身形襯得愈發迷人, 下身的竹枝袍也算不得寬鬆, 江循鑽來鑽去了半天,也沒法完全隱蔽好自己的身形。  任小家夥在自己腿上亂竄,玉邈抓住了祖母的肩膀, 不待她說話,便用指尖在她額際輕輕一點,靈力流轉間, 祖母枯瘦的身子便軟軟委頓下來。他輕聲道了句歉, 將祖母抱起,用江循的衣服細細蓋好, 順腳把那雙突兀地橫在門口的靴襪踢到一邊去,徑直朝堂屋裏送去, 將昏睡的祖母安頓好後,便坦蕩蕩走出柴扉, 徑直朝那些秦氏弟子的藏身處走去。  江循滿懷悲戚地沿著玉邈修長筆直的大腿兜了一圈,終於選定了他的兩腿之間,他費勁兒地挪到中間位置, 牢牢地用小粉墊上生出的細嫩倒爪勾住玉邈的褲子, 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腿根。  被他蹭過的地方肌肉驟然繃緊,以至於讓玉邈停下了腳步,麵色微變,硬生生緩了一刻,才邁步到了圍牆的拐角, 直接與眾位秦家弟子打上了照麵。  玉秦兩家之仇不知從何時而起,本來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偏生出了江循的事情,惹得兩家一度劍拔弩張,而江循一離開玉家,兩家爭端自然消失,如今相見,除了尷尬之外,倒沒有太重的戾氣。  薄山子未曾料想會在這裏看到玉邈,不過還是在第一時間全了禮節:“在下秦氏薄山子,見過玉家主。”  餘下幾個弟子壓根兒沒見過玉邈,一時間麵麵相覷,玉邈也管不著他們,隻看著薄山子,問:“你在此處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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