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應宜聲說的,他有無數次機會能跑,有好幾次應宜聲迴到茅草屋,看到跪在正屋裏迎候他的謝迴音,都會忍不住嘖嘖兩聲:“怎麽還沒走?”  謝迴音有很多次覺得,應宜聲隻把他當做一頭無意間撿來的狗,沒什麽用,長得不好看,又懦弱無力,踢走都嫌麻煩,隻好丟在家裏,指望它某天自己失了興趣,離家而走。  每每想到這裏,謝迴音都覺得沮喪得很。  他對應宜聲沒有什麽非分的念頭,也不敢有,他隻想有個人,可以與他待在一處,時常說說話便好。  現如今,應宜聲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這麽迷糊的性子,離開了爛柯山,還能去哪裏呢?  既然應宜聲在外做什麽都不叫謝迴音知道,他索性不打聽,不在意,不追究,安安心心地做一條狗,睡在應宜聲的榻下,不管他在或不在,都嗅著他的味道入睡。  應宜聲自從踩過他腦袋一腳後,便幾乎不用手觸碰他了,有什麽事,用腳踩一下那榻下迷迷糊糊打盹兒的人便是,謝迴音會揉著眼睛爬起來,替他去辦事,買一支糖人兒,或是一碗丁香餛飩。  往往在謝迴音把事兒辦妥迴來後,才能得到應宜聲的一記踩頭和一聲誇獎:“乖,叫一聲。”  謝迴音羞紅了臉:“汪。”  應宜聲用腳趾摸摸他的額頂,便又繼續低下頭看著那些淘來的小畫冊,內裏東西謝迴音看不懂,可應宜聲看不多時,就會把手窸窸窣窣地探入袍內,肆意動作一番後,把沾著淋漓水液的手指探到床邊,頭也不抬地勾一勾,謝迴音便會意,順從地咬含住他的手指。  把殘餘的液體塗抹在他的發上,應宜聲便繼續看書,謝迴音則乖巧地跪坐在床邊打扇添水。  直到應宜聲抬起臉來,嫌棄地瞥他一眼:“怎麽還不去清理幹淨?”  謝迴音用門前的溪水洗頭時,隻覺得羞澀,臉上發燒,但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  就這樣,謝迴音在爛柯山中封閉了三年有餘。  轉眼間到了年末交子之時,謝迴音一早起來就覺得周身涼津津的,一摸額頭卻像是火灼似的熱燙,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著了涼,便在服侍時故意跪得離應宜聲的床遠了些,免得將傷寒傳給他。  屋內的暖爐燒得正旺,濃鬱的炭火味道烤得謝迴音頭重腳輕,胸悶欲嘔,他伏在地上,瑟瑟抖著身體,獨個兒強自捱過一波波暈眩的侵襲。  應宜聲間或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顫得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謝迴音。  他放下書,剛問了一句“怎麽了”,一陣扯天翻地的暈眩感就猛地襲上了謝迴音的腦袋,他隻覺腦子嗡地一聲,整個人便厥了過去。  再醒過來,便是幾個時辰後的事情了,他喉頭幹渴得像是吞了一把沙,手指動一動都困難,但眼前的情景,卻格外陌生。  ……自己居然躺在了應宜聲的床上?  這驚嚇非同小可,嚇得謝迴音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正巧應宜聲端著一盤東西從屋外進來,眼見那重病的人在地上四腳朝天地掙紮爬動,忍不住靠在門邊樂出了聲來:“喲,小師弟,醒啦。”  謝迴音不敢說話,把自己蜷成一團,像是被主人抓到犯錯的家犬。  應宜聲哢嚓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東西,信步走到床邊,俯視了謝迴音一會兒,端著盤子的手一傾,盤中的東西便盡數落下,砸在謝迴音的頭臉上。  砸得不疼,謝迴音就忍著,但一股食物的香氣,讓他禁不住抽了抽鼻子,把眼睛微睜開了一條縫。  ——滿地都是滾動的胡餅。  謝迴音的心頭突然就是一動,鼻子馬上酸了,眼圈紅紅地抬頭看應宜聲。  應宜聲手裏還捏著一個咬了兩口的胡餅,見他盯著自己,不由得皺了眉:“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說著,他又咬下了一塊,含混不清道:“怎的喜歡吃這種東西,難吃死了。”  謝迴音虛軟著手臂,摸了一個掉落在地的胡餅,塞到了嘴裏,把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一副生怕別人搶的樣子看得應宜聲是忍俊不禁:“喜歡就多吃點兒啊,小師弟。今天左右也是無事,咱們一起守歲,如何?”  說是守歲,一切卻和往昔沒什麽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是,應宜聲準了謝迴音不在床邊近侍,靠著火爐取暖便是。  四周依然彌漫著火爐那嗆心刺鼻的氣味,但再次迴到爐邊,謝迴音卻感覺安心起來。  前胸後背被烤得暖洋洋的,像是有一點暖氣在他發寒的體內來迴竄動,既暖又癢,難以言說的滋味兒纏綿在他周身上下,給了病弱的謝迴音無窮的力量。  他竟就這麽偷偷地注視了應宜聲一整夜。  ……就在這一夜,向來無欲無求的他,突然有了心願。  ——他想要一輩子跟在這個人身邊做一個無能的小侍從。  也許這太奢侈了些,但謝迴音認準了這個願望。  然而,事情來得太突然了。  自他病了那日後,應宜聲在山上呆了十幾日,才下山辦事。  不到兩日,應宜聲突然迴了家。  謝迴音傷寒初愈,正在擦拭桌麵,就見應宜聲進了院來,他丟了抹布,還未來得及跪下,就聽應宜聲冷聲道:“薄子墟出事了。”  ……薄子墟?  離開宮氏已有三年,謝迴音想了數秒,才迴憶起這個名詞所指何地。  應宜聲就站在門口不進來,謝迴音微微抬頭,但見門外的陽光被他頎長的身體遮蔽,謝迴音看不清他的臉,隻好笨拙地安慰:“……師兄,萬勿焦躁……”  應宜聲卻像是根本不在意謝迴音說些什麽,他很平靜地立在門口,扶著門框:“我殺了秦氏獨子,惹了各門派的眾怒。小師弟,我要走了。”  謝迴音立即抬起頭來,看向那張被陰影遮擋的臉,還有那一張一合的唇:“……一去也許就不會迴來了。”  謝迴音怔愣片刻,便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向了應宜聲的方向。  但是,他聽到的是一聲斷喝:“跪下!”  這三年來的日夜相處,謝迴音早已對應宜聲言聽計從,隻一聽命令,他便膝蓋發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將額頭貼上地麵,喃喃道:“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師兄,不要丟下我。”  應宜聲似是疲倦地低笑了一聲:“你在這裏跪著。等我迴來。”他將半副身子倚在門框上,低笑一聲,“要是等不及,就跑了吧,三年過去了,宮家的人都死幹淨了,沒人認得你一個無名小卒。”  謝迴音不敢違拗應宜聲的意思,隻趴在地上,周身發抖。  於是,應宜聲走了。  自那一天開始,謝迴音便有了第二個心願。  等師兄迴來。  ……但是應宜聲卻再沒有迴到爛柯山來。第92章 夜船(一)  從頭到尾, 謝迴音都是糊塗的。  他不知道悟仙山中有銜蟬奴前世失落的一片神魂, 更不知道應宜聲做了什麽, 竟能將那神魂攥在手心裏,化為己用,驅使自如。  他不知道應宜聲的事情, 至少不能知道得很全。他對應宜聲的所有了解,都來自於他人之口。但即使是這樣的應宜聲,他也一直追隨在他身後。  他不知道應宜聲在殺盡宮徵門人後的處境。他在爛柯山上度過了整整三年的安穩時光, 絲毫不知外頭已經被應宜聲攪得血雨腥風, 魔道勢力趁機抬頭,一批知曉當年舊情的魔道人士開始趁著混亂, 追殺銜蟬奴的轉世。  他不知道薄子墟幕後的真相。  他不知道平白蒙了冤的應宜聲,在癲狂之際前往紅楓林刺殺宮家十六少, 卻意外看到和秦牧相貌一模一樣的影衛江循時,心中作何感想。  他不知道應宜聲對自己的厭憎已經深到了何等的地步, 以至於不顧自己來時的初衷,定要殺了秦牧才算安心。  他不知道應宜聲被五大派合圍就擒時是怎樣的一副光景,他不知道應宜聲被囚入殷氏的牢獄時發生了什麽。  他隻知道, 應宜聲死了。  在應宜聲“身亡”五個月後, 謝迴音才從一隊遠來的客商那裏打探到了消息。隨後他打點了行囊,一身縞素,前往殷氏,自稱是應宜聲的奴仆,前來為他收殮屍骨。  應宜聲屠殺師門、累及無辜, 罪孽深重,與他熟識之人幾乎全部喪命於他的手下,根本無人為他送葬。此時突然冒出來一個風塵仆仆的來訪人,殷氏所有人立即認定,此人與應宜聲的關係非比尋常,不可能是單純的主仆關係,一定是至交友人。  對此,謝迴音很堅持:“我不是師兄的友人,隻是他的近侍。我要帶他迴家。”  謝迴音即刻被殷氏羈押起來,嚴加審問,然而調查來調查去,此人法力低微,來曆不明,隨便一個殷氏弟子都能將他輕易摁死,偏偏此人又修習的是正道仙法,相貌又溫馴和順,不像是惡人。  偏偏謝迴音還是宮家外門的外門,翻遍了宮氏名冊,硬是查無此人。  調查的結論是,他是個沒有來路、沒有身份、一無所有的普通修士。  殷氏家主紀雲霰斟酌過後,便將應宜聲的“死屍”交與了他。  數月過去都沒有替應宜聲收葬的人,他的“屍身”早就被一卷草席裹著棄於亂葬崗上。此地草叢蓊鬱,其間白骨交縱,磷火生光,行走於上,耳聞寒風陣陣,聽得鬼哭聲聲,即使是白日登臨,亦是令人心虛膽戰。  謝迴音瑟瑟地登上山崗,忍著逼人的惡臭和飛旋的蟲蠅一一翻檢著棄屍,拉過他們的腳,擱在自己的頭上。  沒有一具符合條件,這讓謝迴音失望得很。  他在亂葬崗上流連數日,紀雲霰都有些看不下去,吩咐當日負責處理應宜聲屍首的弟子上山去,引著謝迴音找到了一具屍體。  一具一身素衣的枯爛肉體。  既然他們說此人便是他的主人,謝迴音縱然覺得這雙腳並不屬於踏在他腦袋上的那一雙,也不會多懷疑些什麽。  因為沒有自信,他向來不信任自己的直覺。  那個對他人作惡多端的惡魔的“屍骨”,現如今安安分分地趴在他的背上,乖巧地任他背迴爛柯山。  謝迴音委實太弱,就連禦劍也掌握不來,獨身一人趕路尚可,帶上一具屍體,卻無論如何也乘不動風了,隻能背著屍體,步行迴家。  一路上,沒有客棧願意讓這一人一屍留宿,他便和屍骨一道棲在破廟當中,白日休息,出來買些炊餅稀粥,晚上便背著屍體穿街過巷。有時到了宵禁森嚴的州府,他還會被當作鬼鬼祟祟之人,被巡夜的官差追得到處亂跑。  有一次被官差追趕,他跑丟了鞋子才好容易躲過一劫,在一條曲折的幽巷中,他照例把屍骨端端正正地擺好,自己則跪伏於屍體腳下,安安靜靜地趴了一會兒。  他的腳踝上淨是青紫,腳底汙黑一片,右腳第二顆腳趾上插著一片尖細的小石片,有血淋淋漓漓地淌下來。  跪了不知有多久,謝迴音突然啜泣了起來,他怕驚擾到屍骨,也怕引來官兵,便伏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咬緊袖口,痙攣著飲泣。  ……太沒用了,自己怎麽可以這麽沒用。  不過哭過也就算了,路還是要趕的,家還是要迴的。  待到返迴爛柯山,他在二人居住過的茅草屋後開辟了一塊地,將屍骨鄭重其事地葬於此處,自此後每日香火不絕,供奉不斷。  從那時起,他就在山下開設了粥棚,為應宜聲積累福報,期待他能早日還清屠戮宮徵一門的罪孽,下輩子能幸福地投一個好人家。  這就是謝迴音的第三個願望。  ……  講述完畢後,謝迴音誠惶誠恐地趴在地上,小心地提出了要求:“我,我也隻知道這麽多……可否請玉公子將牌位還與我……”  玉邈將手中的牌位翻過來,細看一番後,問道:“你為何以應宜歌的身份給應宜聲立牌祭祀?”  地上的謝迴音大概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聲音中已經有了沙啞之意,他一拜到底,額頭緊貼地麵,把自己擺成一個無比卑微的符號:“迴玉公子,弟子身份卑微,怎麽好擅以自己之名祭祀師兄?而且……師兄若是知道用宜歌公子的名字祭祀他,該是更願意收受的……”  江循稍稍蹙了眉,他聽出,謝迴音在無意中講出了一個重大的秘密:“……也就是說,宮氏被屠盡那日,應宜聲並未離開爛柯山?”  謝迴音不知江循這般詢問的目的,他羞紅了一張臉,但還是順從地答道:“是。那幾日我重病纏身,精神格外萎靡,隻想看著……唔……看著師兄便好。所以……”他猛然抬頭,眸光中閃爍著比剛才堅定了數十倍的光,“宮徵一門是師兄所屠不假,但是薄子墟之事,真的與師兄無幹!”  江循跳下床來,赤腳繞著謝迴音繞了一圈,若有所思:“好好的,你為何要修習魔道?”  一提這事,謝迴音就像是被當眾揭了什麽了不得的短似的,一張清秀的臉活似被煮熟了似的燙:“……當年少有人知道是我領走了師兄的骸骨……所以,並無什麽閑雜人等前來打攪。但是經常有些年輕人喜歡上爛柯山來,我怕他們發現師兄的墓,會驚擾師兄,又私心想著……此處,此處附近沒有什麽像樣的仙派,就……廢了自己的仙身,去修了一點魔道之術……隻是!隻是弟子斷沒有傷害過人,那些傳言都隻是傳言而已……嗚……”  想到剛才這隻穿山甲蹭啊蹭的爬不上窗來的蠢樣兒,江循就信了八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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