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牽機21


    去威遠伯府的馬車上, 戚潯斂著眉目半晌未語,傅玦看了她好一會兒, 才道:“不信是周蔚?”


    戚潯抬眸看他, “或許他的證供是真的。”


    “的確有可能是真的。”傅玦緩聲問:“我如今不查他的證供便將他下獄,可會覺得我有失公允?”


    戚潯盯他兩瞬,忽然道:“王爺有別的用意?”


    傅玦眉梢半揚, 戚潯忙道:“王爺說他偷懶耍滑, 但王爺絕不會因此便貿然將他下獄,王爺也覺得周蔚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想迷惑那真正的內奸?”


    傅玦忍不住牽唇, “對也不對, 其實周蔚此人, 我入京之初便調查過他的出身。”


    戚潯很是意外, “那時為何查他?”


    “彼時我見你二人常在一處, 便想著,至少得知曉你身邊親近之人的根底,免得你臨危而不自知, 萬一你二人——”


    這本是舊事, 但傅玦如今待戚潯之心大不相同, 這話說得他自己不快起來, “因此我令手下人去查過他的家世, 他出自大富之家,身家還算清白。”


    戚潯滿眸驚詫地撇嘴, “王爺竟還有此行?”


    傅玦一本正經道:“彼時未曾表明身份, 自然隻能悄悄地做這些。”


    “周蔚既是出身清白, 他自己又無欲無求,既無野心抱負, 除非被挾恩圖報,又或是被拿住把柄威脅,否則一般人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戚潯說完,傅玦讚許地頷首,“正是此理,讓宋少卿去查他的出身隻是緩兵之計,他說的證供,自然也是要查的,不過如今不是最為緊要。”


    戚潯全明白過來,眉眼間憂色散去,眼底清華明亮,“我便知道不是這樣簡單!”


    傅玦似笑非笑地,“我看你不知。”


    戚潯不解他意,又找補道:“我雖不知王爺如何想的,但我知道王爺不會冤枉他人,並且……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我與周蔚同僚一年多,對他有幾分了解,自會替他擔憂,我想著今日下值了,去安平坊看看,若能找到那老伯,便能替他作證了。”


    這找補說完,反令傅玦心底不是滋味,他本也是深明大義之人,這點子心思更不樂得明說,遂壓著性子道,“這些自有人去做,何需你替他找證人?”


    戚潯也不執拗,連忙應下,又去掀簾看馬車到了何處,傅玦眼神晦暗的看了她半晌,搖了搖頭未再說什麽。


    待到了威遠伯府,得知他們來,杜玉蘿和杜玉薇一齊迎了出來。


    多日不見,如今的杜玉薇再不複此前哀頹之象,她華服加身,雪膚花貌,看起來與身邊的杜玉蘿一般年紀,行了禮,杜玉薇看向戚潯,微微一笑,“戚仵作,又見麵了。”


    戚潯扯了扯唇角,“今日來,是為了齊姑娘和呂姑娘的案子。”


    杜玉薇看了一眼身邊的杜玉蘿,“早就料到了,請王爺和姑娘進堂中說話。”


    威遠伯出城修道,威遠伯夫人去華嚴寺上香,都不在府中,杜玉薇周到地接待,待茶點送上來,傅玦開門見山地道:“此前入宮查問之時,你提過在淑妃的生辰宴上,呂嫣因飲酒不適,離開了片刻。”


    杜玉蘿坐在下手位上,眼底有些驚惶未定,但杜玉蘿從容沉穩地坐在她對麵,令她十分心安,她謹慎地道:“不錯,那日宴過三旬,她多飲了兩杯,說頭有些發暈,剛好那會兒皇後娘娘和淑妃娘娘在主桌上說話,也顧不上我們,她便去了偏殿說要散散酒氣,就去了不到兩盞茶的功夫便迴來了。”


    “期間可有侍從跟著她?”


    杜玉蘿搖頭,“沒有的,我們的侍婢也不敢在宮裏亂走動,都是守在宴廳門口的,她當時獨自去往偏堂,那裏麵應該是有下人的。”


    傅玦又問:“她出來之時,神色可有異常?”


    杜玉蘿秀眉微蹙,“她出來的時候……的確有些不一樣……”


    戚潯和傅玦皆提起心神,杜玉蘿迴想著道:“進去的時候還因頭暈麵帶鬱悶,出來的時候,好像酒全都醒了,腳步輕快,眉眼間有些複雜的神色……”


    傅玦忙問:“如何複雜?”


    杜玉蘿遲疑道:“說不出的感覺,她好像又驚喜,又有些害怕,還迴頭看了幾眼,隨後定下心神來,麵上喜色便越來越多,此前她對明棠有些不喜,可那之後,她反倒能對明棠和顏悅色,隻是,也不是真的和顏悅色……”


    戚潯和傅玦皆是默然,杜玉蘿不知發生了什麽,可按照她的形容,如果是在那時,呂嫣得了某人的許諾,便正好附和這般行止。


    “當時一同去偏殿的還有何人?”


    杜玉蘿搖頭,“我未曾注意,好像還有幾家老夫人。”


    傅玦眼瞳微沉,世家貴族之中,有幾家的確是老夫人做主,但和呂嫣一起在望月樓殺人的,總不可能是哪位老夫人,而乞巧節當晚,幾位老夫人都在擷芳館歇著,並無時機出去殺人——


    傅玦便道:“那幾日可還有異常之處?”


    杜玉蘿抿唇搖頭,“別的我便想不起來了……王爺,這案子到底是怎麽迴事?怎麽選誰去西涼,誰就會被謀害?”


    齊明棠和呂嫣都死了,如今隻剩下杜玉蘿一人,接下來,多半會選定她嫁去西涼,若真是選誰誰被害死,那杜玉蘿自然也十分害怕。


    傅玦便道:“與西涼聯姻之事關係不大,你暫不必擔心,陛下會等案子結案之後再行議定聯姻人選。”


    杜玉蘿鬆了口氣,傅玦心知症結還在淑妃宮中,便也不多留,杜玉薇姐妹二人將他們送上馬車才又返迴。


    馬車裏,傅玦道:“還得入宮一趟。”


    戚潯想到那周全福之事,又問道:“王爺可查出周全福從前的舊事了?”


    傅玦麵色微沉,“有些古怪,查了宮中記載,周全福的確是四十六年之前入宮的,入宮之時九歲,而他離宮,乃是在陛下登基之後,陛下登基全無阻礙,太後也手握大權,周全福年過半百,按照規矩也可出宮榮養了,便求得恩典,帶著豐厚賞賜迴了老家。”


    “他的位份晉升倒是留有文書,但文書上所言寥寥,並未記錄到底為何被太後看重,唯獨能找和他年紀相仿的老太監查問,但在暗處問了幾人,都說他當時是忽然被太後看中,後來便逐漸被太後寵信。”


    戚潯蹙眉,“可是有何過人之技?”


    傅玦搖頭,“沒有,這也十分古怪,周全福除了性子圓滑些之外,未聽宮裏人說他擅長什麽,而他到太後身邊之時,已經三十四歲。”


    “那便是二十一年前?”


    “不錯。”傅玦緩聲道:“那時,太後身邊本有個得力的太監,周全福到了太後身邊之後,那太監因為犯錯被太後賜死了,後來周全福便成了她身邊的掌事太監,那被賜死的太監倒是有些記載,說是他害死了兩個宮女。”


    戚潯不知宮內紛爭,實在想不出,二十一年前周全福憑何被太後看中,而一聽害死了兩個宮女,戚潯敏銳地問:“掌事太監害死宮女?可有說如何害死?”


    傅玦道:“記錄的十分隱晦,但多半……”


    傅玦說至此,話語忽而一頓,換了個委婉的說辭,“太監不能娶妻生子,但有些得了臉麵的太監,會與宮女結成對食,雖不能人道,但也想享樂魚水之歡,於是便有了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


    這便是說,兩個宮女,是被太監的淫邪之術殘害死?


    戚潯不知到底是哪些門道,但也想得出,能害死人的,必定是殘虐至極,一時心底微凜,“幸而此人已被處死。”


    “這都是舊事了,此人死後,周全福便逐漸得太後倚重,後來成了太後身邊第一掌事太監,按照宮人的話,他是大器晚成,不過宮裏主子挑選奴才,一來忠心可靠,二來,多會挑選年輕機靈的,三十來歲得了看重十分少見。”


    傅玦的話,令戚潯更好奇二十一年之前發生了何事,馬車轔轔而動,出安平坊直奔禦道,又一路朝著宣武門而去,不多時,巍峨的宮城遙遙在望。


    到了宮門之外,傅玦帶著眾人下馬車步入門樓,直奔崇政殿而去,要去淑妃宮中查問,自然要先麵聖,待到了禦書房之外,傅玦卻看到了久日未見的韓越。


    他往緊閉的殿門看了一眼,問韓越,“你家世子在內?”


    韓越恭敬地道:“是,正在與陛下議事。”


    傅玦點頭,隻令小太監入內通稟,很快,小太監和楊啟福一道出來,楊啟福行禮後道:“陛下和孫指揮使正在議事,令小人陪著王爺去淑妃娘娘宮中,王爺請吧——”


    傅玦麵上不露痕跡,轉身之時,卻又往禦書房看了一眼,如今孫律的心思都在陸家後人身上,能單獨與建章帝議事,還要如此瞞著他的,似乎沒有別的解釋。


    他心弦微緊,不由加快了步伐。


    到了永和宮,楊啟福派人進去通傳了一聲,幾人便一同進了宮門,很快,當日負責在偏殿照顧主子們的宮人被找了出來,傅玦令她帶路去看偏殿在何處,等到了地方,便見是一處跨院裏有幾處廂房。


    傅玦方問:“當日呂家的姑娘,在此歇了多久?”


    叫到跟前的兩個宮女麵麵相覷,一人道:“那日未曾看到呂家姑娘來此。”


    傅玦蹙眉,“她未來此歇息?”


    二人很是肯定,那人又道:“呂姑娘是貴客,若是來了,奴婢們定會小心伺候,不會記不得的。”


    傅玦立刻轉身看這永和宮。


    從正殿宴會之地來此處,要走過一段園景迴廊,迴廊四通八達,和通往永和宮別處殿宇,又能往後麵的花園而去,若當日呂嫣未來此歇息,那她去了何處?


    傅玦離開園子,沿著迴廊往迴走,“當日這些地方可有人手?”


    一個宮女遲疑道:“有的,但當日宴會尾聲,園子裏多有人來往,會吩咐奴婢們去做些別的,一來二去的,也不是時時刻刻有人守著。”


    中庭內芳樹豔花,綠意蔥蘢,迴廊兩側,則是花牆錯落,無意中走入岔道,便是處通幽小徑,呂嫣可去之處極多,如何得知她那日去了哪裏?


    “去將當日守在此處的宮人找來——”


    既入永和宮查問,傅玦也不怕動靜太大,不多時,便來了五個小太監,待問起生辰宴那日可曾見過呂嫣,一個小太監想起一事,“王爺,小人見過,當日小人去前麵取了醒酒湯來,正碰上呂姑娘從前麵那個月洞門出來……”


    小太監帶路往前走,指著個月洞門道:“就是此處,她從此處出來,碰見小人,神色還有些慌亂,說她走錯地方了,小人給她指了去偏殿的路,結果她說她酒醒得差不多了,要去前頭見皇後娘娘,小人便自顧自走了。”


    傅玦立刻進了月洞門,月洞門之後又是一片花圃,不遠處則坐落著一處鄰水水閣,傅玦指著水閣問:“生辰宴那日,此處水閣是做何用的?”


    那小太監忙道:“也是給客人用的——”


    “你遇見呂嫣之時,可知水閣內有人嗎?”


    “小人不知,小人不負責照看水閣,那邊是……”小太監未想得起來,便接著道:“是蘇總管安排的人手,那邊不知安排的是誰。”


    楊啟福聽見便道:“還不把蘇啟明那廝叫來?”


    小太監麻溜跑開,楊啟福便道:“這蘇啟明是和小人一同入宮的,也是個有福之人,得了淑妃娘娘看中,既然是他安排的,那他一定能將看守水閣之人給王爺找出來。”


    雖是一同入宮,但楊啟福如今在建章帝跟前當差,乃是內府大總管,自然高了蘇啟明許多,因此言辭上頗不禮敬,戚潯站在一旁跟著未語,此刻麵色微微一變,她兀自咂摸片刻,還未尋到時機與傅玦說話,蘇啟明已經帶著個小太監走了過來。


    蘇啟明見到傅玦便點頭哈腰的行禮,既已知傅玦之意,便直接指著身後之人道:“王爺,大總管,這便是當日守在水閣之人。”


    “來的路上小人問了,他說那日宴會過半,去水閣的攏共三撥人,一是誠王與誠王妃,在水閣和湖邊逛了半盞茶的功夫,二是長公主殿下與駙馬,長公主醉酒不適,又不願去人多的偏殿,便在水閣歇了歇,大抵歇了一盞茶的功夫,第三人是徐國公府的老夫人,一直留到宴會散去。”


    傅玦聽完便問:“可見過呂家小姐?”


    那小太監緊張地搖頭,“中間小人離開過幾迴,若有旁人過去,小人也不得而知……”


    傅玦狹眸,“何時離開過?”


    “誠王殿下來的時候,說不必小人伺候,小人便退下了,長公主殿下來的時候,小人去前麵取過茶水和醒酒湯,老夫人來的時候,小人離開的最久,老夫人衣裳打濕了,小人奉命去找蘇總管要了一件外袍,那會子宴會已經過半,外麵亂糟糟的,小人也未注意外麵都有哪些人,小人守在後頭,也不知時辰……”


    此言,便是說不好呂嫣到底是誰在的時候去的,蘇啟明見狀便道:“小人再去問問其他人,看看當日呂姑娘離開的時候,到底是誰在水閣。”


    蘇啟明快步離開,傅玦帶著眾人在水閣外候著,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蘇啟明快步歸來,又哈腰道:“王爺,真是小人無能,未問出來,當日三位小姐是坐在外間的,後來宴會半散,來往的人多,顧頭不顧尾的,都不確定當時各人在何處。”


    傅玦也不為難辦差的,“那便罷了,就查問至此處。”


    傅玦不多逗留,立刻帶著眾人離開永和宮,出門之後,傅玦的眼瞳驟然暗了幾分,誠王和誠王妃並未去乞巧節夜宴,去夜宴的,隻有長公主與駙馬,以及徐國公府的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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