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的人把頭低得更低了些,帶著難掩的緊張說:“據說,左將軍言語間對徐都尉亡父多有羞辱,好像還提到了當年的洪北之戰。”


    洪北之戰。


    慘烈到風雲變色的一戰後,嘉興侯戰死沙場,卻落得個通敵叛國的汙名。


    罪名累及徐家滿門,至此京都中再無嘉興侯府,西北多了個從燒炭起家的徐家。


    知道內情的薛先生瞬間變了臉色。


    江遇白的眼底也覆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冰霜之色。


    死去的嘉興侯是徐璈的父親。


    死去的嘉興侯同樣也對嶺南王有大恩。


    就算是不念在昔日危難時的搭救之恩,左誠也不該開口羞辱已故的亡人。


    就算是沒有軍中醉酒一過,左誠的這頓打也注定就是白挨。


    薛先生知道些老王爺跟嘉興侯過往的交集,原本還想為左誠轉圜幾句的話到了嘴邊,躊躇半晌後,也默默的沒了話音。


    左誠如此,太過了。


    四下沉默中,江遇白撣了撣指尖輕飄飄地說:“打都打過了,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傳令下去,兩個時辰後我到營中議事,凡是都尉之職以上的人,還有一口氣在的,都必須到場。”


    左誠不是能打麽?


    那他就給左誠尋個能好好動手的好去處。


    隻盼著,這位威風無兩的左將軍,能一直威風如故。


    江遇白他們一行人趕往軍營之時,營中也不消停。


    昨晚鬧得實在是太大了。


    不是說二人的戰況多激烈,是左誠被打得太慘。


    左誠早年間不見得多精通武藝,全靠著對老王爺的忠心,有了老王爺的賞識才走到了今天。


    養尊處優多年,肚子趕得上有孕五六個月的婦人那麽滾圓,本就不佳的武藝越發生疏,嘴皮子倒是磨煉出了三寸不爛的好本事,但真動起手來……


    十個左誠都不夠一個徐璈摁在地上捶的。


    榮昌滿臉悻悻:“要不是石將軍他們趕緊衝過來攔,我是真的懷疑有人會被打死。”


    盧新抽了抽鼻子有些發愁:“對哇,都尉下手太狠了。”


    “隻不過……要是有人罵我爹,我估計也沒法忍。”


    他們都不是沒離開過嶺南的小土包子,知道有個皇城京都,但無從得知曾經的徐家在京都是怎樣的龐然大物,也無從得知徐璈曾經是怎樣的來路。


    不過被人罵了自己死去的爹,那是不能。


    榮昌也跟著咬牙:“揍得那老小子滿地找牙。”


    “唉你們還別說。”


    有個精瘦得猴兒似的小黑個掩著嘴說:“那老小子真的被捶斷了三個大牙。”


    “我早上裝作找東西的樣子去那邊的帳子轉了一圈,聽著罵人都漏風,話都說不清楚了。”


    榮昌和盧新雙雙無言以對,對視一瞬悵然道:“可現在鬧成這樣,到底該怎麽收場?”


    “要是小王爺那邊追究起來了,會不會定咱們都尉的罪啊?”


    跟左誠比起來,徐璈隻是個區區都尉。


    就算是徐都尉占理,那也要看上頭人的意思啊。


    榮昌說著有些來氣:“這幾個月來,咱們都尉明裏暗裏被人找了不少麻煩,全是那老王八那邊的人,大小都來咱們的麵前找不自在。”


    “咱都尉忍了那麽久,怎麽就沒人來主持公道?”


    要不是徐璈自己機警,小命都不知道不明不白地丟幾迴了。


    早先徐璈憋屈的時候誰都不說,除了少數人暗中搭了一把手,不明顯地提點了徐璈幾句。


    剩下的全都當看不見,現在左誠隻是挨了一頓自找的打,怎麽就非要鬧著算徐璈的不是?


    榮昌等人忿忿不平地接連磨牙,看到徐璈從不遠處的帳子出來了,連忙屁顛屁顛地攆了過去。


    “都尉!”


    “都尉你沒事兒吧?”


    徐璈看到狗崽子一般朝著自己奔來的幾個人,恍惚間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徐明陽那群小子。


    徐璈眸色一閃,神色如常:“都在這邊聚這做什麽?我沒事兒。”


    盧新不放心地探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帳子,小聲說:“禿子沒難為你吧?”


    左誠被封左將軍,與之同等地位的另一人私底下被人戲稱為禿子,是個頭上沒毛但大口吃肉的世俗人,是為右將軍。


    左將軍被揍得下不了床說話漏風,懲戒徐璈莽撞之過的責任就落在了右將軍的頭上。


    隻是……


    徐璈神色不明地抿了抿唇,想到自己在帳子裏站著,冷眼瞧著據說冷麵不近人情還手段十分狠辣的右將軍啃了半個時辰的雞架子,心情複雜。


    說來大概沒人信,右將軍守著滿盤雞架子,來迴嗦了個溜光水滑,當真是一絲肉影也找不見,吐出來的雞骨頭狗都不稀罕再舔一口。


    但是他隻跟徐璈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左誠是你打的?”


    徐璈說:“是。”


    第二句:“你可知左誠軍職比你高,尤其是資曆更深?”


    徐璈說:“知道。”


    “我以為,營中隻看實力,不看資曆。”


    右將軍要笑不笑的又嗦了一口雞架:“我再給你個選擇的機會,你還會對左誠動手麽?”


    徐璈答得非常幹脆:“會。”


    有一說一,他其實已經手下留情了。


    畢竟要是直接把左誠一次打死的話,江遇白那邊隻怕是不太好平息。


    否則的話……


    徐璈垂下眼靜靜地站著不再言語,像是在等著右將軍對自己的處置,又像是壓根就不曾把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軍法處置當一碟子菜。


    徐璈不說話。


    右將軍專心嗦雞架。


    等那一大盤雞架終於嗦得幹幹淨淨的了,右將軍大手一揮:“滾吧。”


    徐璈從善如流地滾了。


    但這場景過分滑稽,說出去除了被人嘲一句你是不是失心瘋了,再無益處。


    徐璈懶得提,擺擺手說:“沒事兒都散了。”


    榮昌他們還是不放心,攆著徐璈問東問西。


    徐璈剛走出來的營帳內,禿子收迴勾起簾子的手指,意猶未盡地湊在鼻尖聞了聞所剩無幾的雞架香氣,扭頭看一個從營帳內隔檔後出來的人。


    “你怎麽看?”


    “相較之下,我果然還是喜歡看好看的。”


    被禿子掃了一眼的男人長得文文弱弱的,書生似的,俊秀的臉上神色微妙:“左誠那張老臉滿臉橫肉,兇而無膽,熊又草包,本來就不能入眼。”


    “現在青麵獠牙還掉了三個大牙,從此說話漏風口齒不清,想來麵目定然是更猙獰了。”


    “不看不看,那貨當真是沒法看。”


    禿子嗬了一聲:“書生,那依你看,這位世子爺呢?”


    書生輕輕一笑,挑眉道:“我覺得,再好的皮囊也當有烈骨相配,再以雷霆手段震之,否則也隻是繡花枕頭。”


    “不過這位爺,跟繡花枕頭大約是沒什麽關係。”


    真是繡花枕頭的話,非但收服不了手底下的那群刺頭兒兵,也早就在左誠接連不斷的陰損算計中把命丟了。


    但徐璈現在還好好地站著。


    麵目全非被揍得不能自理的人,是目前比他勢大了許多的左誠。


    這已經能證明很多了。


    書生對禿子張嘴就嗦了半天雞架子的行為很是鄙夷,嘖嘖道:“是猛虎還是小貓,等出了這草窩子自然就能知道了,你不是早就暗中提點過徐璈了麽?我以為你早就把人看在眼裏了。”


    “在這種地方,被人看在眼裏是活不了命的。”


    禿子抓起一根嗦幹淨的雞骨頭砸在書生的腳邊,齜牙道:“得看真本事。”


    “不過你說得對,徐璈看起來的確是比左誠順眼多了,所以我很期待看到他的本事的那一天。”


    書生悠悠笑了:“換句話說,徐璈的確是比左誠更配往陣前站呐。”


    “就那張小臉俊得跟畫出來的似的,往陣前一站多個銀鎧冷麵玉郎君,顯得咱家的陣容都俊俏不少。”


    換作左誠那張老臉的話……


    書生飛快搖頭,不想看,壓根沒法看。


    禿子嗤了一聲,懶洋洋地歪在椅子上沒動,正想說去看看左誠的青麵獠牙消食時,有人來傳:“小王爺到了。”


    “召各位將領緊急議事。”


    “請將軍速速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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