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那與人格格不入的斜視的眼神,這一切讓她出奇地深受吸引——甚至在她當學生的那段日子裏——那時在公眾場合,已故名流肖像不會受人尊敬,隻會招來諷刺的評論。她不知道,也沒有設法問過,為什麽什魯斯伯裏學院會接受這麽一個古怪人物的捐贈。

    愛情與正事(11)

    她叫貝絲,哈德威克的女兒,當然天賦異稟,但卻有些離經叛道;她的男人無法控製她,倫敦塔無法讓她畏懼,在樞密院1前她是那麽輕蔑地沉默著。一個頑固不化的人,一個堅定的朋友和不共戴天的敵人,一位遭遇了無數抨擊的女士——即便在一個惡毒評論很少的時代。她似乎能代表所有有知識、有名望的女人,把她們所有讓人警惕的特性都集中起來,在她自己身上體現。她的丈夫,偉大光榮的什魯斯伯裏伯爵為家庭內部的寧靜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正如培根曾說:“比他更偉大的,是我敬愛的什魯斯伯裏夫人。”這對他來說,當然是件不快的事。舒斯特·塞迪小姐的婚姻革命的前景似乎並不樂觀,似乎,一個優秀的女人要麽獨身而死(這真讓舒斯特·塞迪小姐痛苦),要麽就要嫁給一個比自己更優秀的男人。這就限製了優秀女性的考慮範圍,因為,盡管這個世界上仍有優秀男人的存在,但普通男子顯然要多得多。另一方麵,優秀的男人可以和任何他喜歡的人結婚,不一定非要是優秀的女人;事實上,優秀的男人經常選擇一個完全和優秀這個詞無關的女人,這是多麽善良和甜美。

    1倫敦塔曾是英國貴族的監獄。樞密院,指英國國王或女王的諮詢委員會。

    2這裏指的是羅馬的科妮莉亞,她以教育子女而著稱。

    “不過,”哈麗雅特提醒自己,“如果隻做一個偉大的妻子和母親,一個女人也可以有所功績,甚至成就自己的聲譽,比如格拉奇的母親2。然而,一個男人,憑著一心一意地做好丈夫、好父親就能有偉大聲譽的,簡直屈指可數。查爾斯一世是個不幸的國王,但在對待家庭方麵卻令人欽佩。但是,你還是不能把他算做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他的孩子們也沒有那麽成功。我的天!做一個偉大的父親要麽很困難,要麽就是一個很不被重視的職務。不管你在哪裏找到一個偉大的男人,你總會找到一個偉大的母親或者偉大的妻子站在他的後麵——人們總這麽說。但有多少偉大的女人擁有偉大的父親和丈夫站在她們身後呢?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值得做篇論文。伊麗莎白·巴雷特?嗯,她是有一個優秀的丈夫,但他隻是自己優秀,對她沒什麽幫

    助,那麽——巴雷特先生不能完全算——巴雷特夫婦?嗬,不能算。伊麗莎白女王?她有一個出色的父親,但他最鮮明的特性好像並不是為女兒們付出一切。而且她不是個正常的女性,因為沒有丈夫。維多利亞女王?關於可憐的阿爾伯特可能還有得可說,但肯特公爵就沒什麽可講的了1。”

    突然,有個人也經過禮堂,就在她身後,是希爾亞德小姐。哈麗雅特懷著一些惡作劇的心理,想看看能從處處和人作對的希爾亞德小姐那裏得到怎樣的迴應,於是她把這篇曆史論文的新構想告訴了希爾亞德小姐。

    愛情與正事(12)

    “你忘記了生理上的成就,”希爾亞德小姐說,“我相信有許多女性歌手、舞蹈家、遊泳選手和網球明星,她們所有的成就都源自父親為她們奉獻了一切。”

    “但她們的父親並不出名。”

    “是不出名,低調不露麵的人是不會出名的,不管是男是女。我懷疑即使你的文筆再好,也不一定能讓他們的美德獲得認同。如果你隻從智慧女性裏選擇論文需要的女人,那這篇論文一定會很短。”

    “因為沒有足夠的材料?”

    “恐怕是。你認為任何男人,會因為一個女人的聰慧而真摯地仰慕她嗎?”

    1查爾斯一世是曾經的英國國王,一六四九年被推上斷頭台;伊麗莎白·巴雷特就是著名的女詩人勃朗寧夫人;伊麗莎白女王的父親是亨利八世,在伊麗莎白女王的親生母親去世之後,她的父親甚至讓她和她的姐妹給同父異母的弟弟當用人;阿爾伯特是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和女王非常相愛但卻英年早逝,肯特公爵是維多利亞女王的父親。

    “這個,”哈麗雅特說,“肯定不多。”

    “你可能以為你認識一個,”希爾亞德小姐酸溜溜地強調,“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總有那麽一些時候,以為自己認識一個那樣的男人。但往往,這種男人是別有企圖的。”

    “非常有可能,”哈麗雅特說,“你似乎對男人沒什麽好感——男性角色,我是說。”

    “是的,”希爾亞德小姐說,“沒什麽好感。但他們有那種讓人佩服的天賦,總能把自己的觀念說成社會的大眾觀念。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的評判,但男人從來就不會在意女性的評判。他們蔑視評判。”

    “你個人蔑視男性的評判嗎?”

    “非常,”希爾亞德小姐說,“但這的確很有殺傷力。看看這所大

    學吧,所有的男性都那麽和善、那麽體貼地對待女子學院,但你卻看不到他們選任何女性來擔任大學重要的職務。這永遠都不可能。女性完全可以把工作做得無懈可擊,但男人們還是更願意看到我們和孩子們逗樂。”

    “完美的父親和有家室的男人。”哈麗雅特喃喃地說。

    “從這一點說——是的。”希爾亞德小姐很不快地大笑起來。

    哈麗雅特想,這有點意思,也許是一段個人的曆史吧。如果不是有過什麽讓她痛苦的經曆,她不會是這樣。哈麗雅特去了學生會,在鏡子裏打量自己。那位曆史老師的眼睛裏有一種神色,她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有。

    愛情與正事(13)

    星期天晚上是例行祈禱。學院是不屬於任何特定宗教派別的,但有些信仰基督教的人會被組織起來參加集體活動。教堂裏有彩色玻璃窗、無圖案花紋的橡木鑲板和樸素的聖餐台,這是所有教派和信仰最基本的集會要求了。哈麗雅特往那個方向走著,想起前一天下午院長把自己的袍子帶進了教研室,自那以後就沒再見過它。她不願意闖進一個自己未被邀請的聖地,於是就去找了馬丁小姐——馬丁小姐把兩件袍子都拿到她自己的房間裏了。哈麗雅特伸手去拿袍子,結果衣袖被甩起來,碰到了鄰近的一張桌子,發出了“砰”的一聲響。

    “天哪!”院長說,“那是什麽?”

    “我的香煙盒,”哈麗雅特說,“我還以為丟了呢。現在我想起來了,昨天沒有帶手提包,所以就把它藏在袍子的袖子裏了。反正,這也是袖子應該發揮的作用,是不是?”

    “哦,我親愛的!每個學期結束的時候,我的袍子總會變成裝髒手帕的袋子。等我的抽屜裏完全沒有幹淨手帕用的時候,仆人就會去我袍子的袖子裏找。我最高的紀錄是裏麵藏著二十二條手帕——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得了重感冒。這些該死的衣服真不衛生。你的帽子在這兒。不要介意——你隨時可以迴來拿你的兜帽。你今天都在幹什麽?我幾乎沒見到你。”

    哈麗雅特又覺得自己有股衝動,要把那幅讓人不愉快的畫的事說出來,但她再一次忍住了。她覺得自己有些太敏感了。為什麽非要想它呢?她跟院長說了和希爾亞德小姐的談話。

    “上帝!”院長說,“這就是希爾亞德整天想著的話題,就像坎普夫人1說的一樣——廢話。男人當然不喜歡被人指著鼻子罵——誰會喜歡?我覺得他們準許我們進來糟蹋他們的大學,這已經很不容

    易了,上帝保佑他們。幾百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做主人,現在他們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這種改變,讓一個男人接受一頂新帽子還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呢。正當你打算要把帽子送去低價拍賣的時候,他才會說:‘你最近戴的帽子很好看,在哪裏買的?’然後你說:‘我親愛的亨利,我去年就買了,你說這帽子讓我看上去像個街頭藝人的猴子。’我的妹夫總是那麽說,這的確讓我的妹妹要瘋了。”

    她們踏上了教堂的台階。

    1坎普夫人(mrs.gamp)是小說《瑪丁·朱澤爾維特》裏的人物,書中她是一個總是帶著一把雨傘的中年婦女,原文的“廢話”用的是“rubbidge”,一個很有市井風格的詞。

    愛情與正事(14)

    最後,這一切也不是那麽糟糕——至少沒有她預想的那麽糟。盡管得知瑪麗·斯托克斯的變化,讓她有些難受;而且瑪麗·斯托克斯不肯麵對這個事實,這讓人很煩惱。哈麗雅特很久以前就知道,一個人不可能因為另外一個人病了或者死了,就更喜歡他一些這種感情會更少,因為他曾經那麽喜歡過這個人。有些人可以快樂地度過人生,永遠發現不了這一點,這些男人和女人就會被人稱為是“真摯的”。不過,還是有許多老朋友,她很高興能再次見到她們,比如院長和菲比·圖克爾。而且,真的,每個人都那麽彬彬有禮。有些人對溫西有些可笑的好奇心,但她們並沒有惡意。希爾亞德小姐也許是個例外,但希爾亞德小姐這個人總是有那麽一點奇怪,讓人很不舒服。

    車駛向奇特恩斯,哈麗雅特笑了一下,在迴想她和院長以及財務主任的臨別談話。

    “趕緊給我們寫一本新書吧。記著,如果我們在什魯斯伯裏有謎案的話,一定會找你來偵破。”

    “好的,”哈麗雅特說,“如果你們真在學生夥食服務處發現血肉模糊的屍體,就給我發個電報——一定要把巴頓小姐帶去看看屍體,那麽當我把殺人兇手拽去見法官的時候,她就不會那麽不樂意了。”

    假如她們真的在學生夥食服務處發現一具血淋淋的屍體,該有多驚詫。一所學院的神聖之處就在於永遠不會有什麽激烈的事發生。有可能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某個大學生“走了錯路”。門衛偷盜一兩件包裹已經足夠讓整個教研室談論不休了。她們真值得祝福,所有的人都那麽善良,那麽令人欣慰,行走在古老的山毛櫸樹下,沉思“是或不是1”,或者伊麗莎白女王的財政。

    “我打破了僵局,”她大聲地說,“而且也沒有想象中那麽世態炎涼。我應該不時地迴來。我應該迴來。”

    她找了一家小飯店,胃口很好地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她想起自己的香煙盒還在袍子裏,於是把袍子搭在胳膊上,用手往長袖子的底部探去,把雪茄盒掏了出來。一張紙也跟著飄了出來——很普通的書寫紙,被折了四折。當她把紙條打開的時候,不快的記憶湧了上來,她皺了皺眉頭。

    1原文為拉丁文。

    上麵的字是粘上去的,字母顯然是從報紙頭條上剪下來的。

    你這個肮髒的殺人兇手。你好意思露麵嗎?

    “見鬼!”哈麗雅特說,“牛津,你也一樣嗎?”她僵直地坐了好幾分鍾。然後劃了一根火柴,把火焰湊到紙條邊。它歡快地燃燒著,直到她不得不鬆手,讓它掉到盤子裏。甚至這時,灰色的字母依然在劈裏啪啦的黑色灰燼裏浮現著,她用勺子的背麵把它們畸形的樣子搗成粉末。

    絞殺交情(1)

    我侮辱自己來得厲害;既看透

    你心腸,我就要絞殺交情,假裝

    路人避開你;你那可愛的名字,

    那麽香,將永不掛在我的舌頭,

    生怕我,太褻瀆了,會把它委屈;

    萬一還會把我們的舊歡泄漏。

    ——威廉·莎士比亞

    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些小小的偶然事件,因為時間或者情緒的巧合,被賦予了象征性的價值。哈麗雅特在什魯斯伯裏學宴上的出現,就是屬於這一類型。除了一些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荒唐、小失衡之外,這件事已證明了自身的重要意義;讓她看到了那個曾經的渴望,那渴望曾被千千萬萬其他不相幹的想法遮掩模糊了,但現在卻確鑿無疑地突現出來,像一座立在山上的塔。她耳邊響起了兩句話:一句是校長的:“你的工作才真正有價值。”另一句是對永恆缺憾的憂傷感歎:“我,也曾經是位學者。”

    “時間是,”銅頭像1說,“時間曾是,時間已經過去。”菲利浦·伯依斯2死了。那像幽靈一樣,在驚魂午夜反複浮現的、關於他死亡的噩夢終於漸漸消去了。憑著茫然的直覺,她投身於那些她必須要做的事中,又很快迴到那不安寧的穩定裏。現在想要頭腦和耳目完全平靜而清晰,是不是有點晚了?那麽,那個注定要把她和苦澀的過去拴在一起的東西,那力量強大的束縛究竟是什麽?彼得·溫西又如何呢?

    在過去的三年裏,他們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從他們在威爾福康姆一起調查那件可怕的案子後,哈麗雅特感覺事態迅速地發展到不可縱容的地步,她必須做些什麽來緩和一下。她製定了一個長期的計劃。至少,現在,她作為一位作家,與日俱增的名望和收入讓這個計劃變得可行。她選了一個女性朋友陪伴著她,做她的秘書,一起離開了英格蘭,悠閑地周遊了歐洲,一會兒住在這裏,一會兒又去了那裏,就像生活在幻覺中一樣。這趟旅行對她的經濟狀況來說也頗有幫助。她收集了整整兩本小說的素材——關於馬德裏和卡卡頌3迥異而迷人的風景,以及關於希特勒時期柏林的一係列偵探傳奇小故事,還有許多關於旅行的隨筆;這收入除去開銷還綽綽有餘。出行之前,她要求溫西不要給她寫信。他以出人意料的溫順,遵守了這個禁令。

    “我明白。很好。我會安靜地走開4。如果你想找我的話,我還堅定不移地站在老地方。”

    1這裏的銅頭像指的是傳說中能夠講話的銅頭像,西方很多傳說的起源都是來自於他的話。

    2在作者的另一部小說《毒藥》裏,他是哈麗雅特的同居男友。

    3卡卡頌是法國南部的一座中世紀小鎮。

    4“我會安靜地走開”原文為拉丁文。

    絞殺交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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