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雲停不可思議,他為什麽要愧疚?  楊達眼睛裏頭浸透了怨毒。  “你當初奪了我的機緣!下墓的明明是我,拿到紅繩的也是我——活命的本來該是我!憑什麽是你?你憑什麽活?”  杜雲停覺得稀奇,他真是少見害了人還這麽理直氣壯的。  “那可是你當初自己給我的。”  楊達猛地向前一掙,伸出手就要不管不顧撓向他。顧黎眉頭蹙起來,半點不收斂力道,一腳將渣攻踢飛了。  他撞到了牆,再爬起來時,額頭都是血。  “殺了我啊,”他喃喃說,“我的機緣——”  什麽他的機緣,杜雲停聽了老大不高興。  他在渣攻麵前蹲下來了。  “你覺得是你的?”  楊達瞪著他,恨不能咬斷他的喉嚨,顯然就是這麽覺得的。  “那真可惜,”杜雲停說,“命中注定了,是屬於我自己的。——誰讓你沒找著門好親事呢?”  他拍拍手,站直了,伸開手臂。  “顧先生抱。”  惡鬼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無奈,還是縱容地將他抱進懷裏,點點他額頭。“像什麽樣子。”  杜雲停才不管,還要說:“顧先生親親。”  惡鬼當真是寵他,當著渣攻的麵,也好好地把他親了一迴,親的嘴唇軟紅,跟草莓一樣泛著鮮豔的水光。  楊達目眥欲裂。  他忽的又笑起來,慢慢道:“你以為你能好?和一個鬼做夫妻,你——”  顧黎驟然伸手,於空中一握,楊達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高高懸起來,眼珠暴突,血管發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杜雲停不當迴事,仍然靠著男人。  “鬼夫妻怎麽了?”  他說,“興許上一輩子,顧先生要娶我,卻沒有來得及——”  “所以這一次,才會化作鬼等我。”  他不覺得有半點不好。  顧黎的手鬆開了,楊達掉了下來,脖子卻已經斷了,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惡鬼將他扔在地上,環上了小生人的腰。  “他不會超生的。”顧黎沉沉道,“他入了餓鬼道。”  餓鬼道中沒糧食,貧瘠幹枯,鬼的嗓子細如針孔,肚子卻大如西瓜,無時無刻不感到餓意。其中有強大的餓鬼,甚至會吞食小的,將其撕扯成碎片當糧食果腹。  楊達沒了三魂,本就比其它鬼要弱。如今又入了餓鬼道,可見之後定然會不得安寧,不會再有轉世投胎的機會了。  杜雲停在陽世間過了許多年。  退休之後,他換了座大一點的房子,和顧先生一起住。偶爾會和惡鬼感歎:“他們都說如今墓地貴。”  還好他男人有前瞻性,建了座那麽大的。  顧黎對他去世後的事並不擔心,即使離開陽世,入了地府,那也是他的範圍。他自然會顧著小生人,仍舊與他在一道。那時,他們就遷到陵墓裏去住,顧黎死前身旁就有一個空位,他不知道是給誰的,卻覺得小生人就應該躺在那裏。  他們在裏頭做一對老鬼,等到什麽時候想出來了,便到人世間走走看看。  他不打算讓小生人喝孟婆湯。小生人該記住他,不該去轉世投胎,他們就真真正正做一對鬼夫妻,也沒什麽不好的。  杜雲停一直聽他打算,關注的點卻截然不同:“可我要是當鬼了,是不是看起來特別老?”  活人總歸是會老的。杜雲停如今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早就不是年輕時鮮嫩多汁的模樣了。  惡鬼不當迴事,摸了摸他的臉,沉沉道:“好看。”  杜雲停:“……”  顧先生的審美品味真的堪憂。  他最終倒在了病榻上,身上掛滿了各種醫療儀器。顧黎陪在他身邊,隻是用的鬼態,其他人都看不見。  他拉著小生人的手,和他說:“別怕。不會疼。”  杜雲停輕輕點點頭,眼睛裏頭卻有淚。  “沒事。”惡鬼又說,聲音溫存,“乖寶,等你下來了,我帶你去看我們的寢殿。”  他管他的大墓叫這個。  杜雲停搖搖頭。他沒什麽力氣了,隻能看著惡鬼,衝他最後伸了伸手。  “再見,”他擠出最後幾個字,“顧先生,再見——”  一旁的護士有點心驚,她一麵大叫著醫生一麵順著老人指著的方向看——那裏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心電圖上的線條變為了一道直線,人沒了。  顧黎仍然在房間裏,他等著他的小生人從這具身體上起來,他們好手牽手一同去寢殿。然而沒有,他在那兒等了足足幾十分鍾,直到有人蒙上了小生人的屍首要將他推去火化,他也沒看見小生人的魂魄。  顧黎終於察覺到了不對。  他扭頭去地府搜尋,瘋了一樣將所有的鬼魂搜了個遍。沒有,哪兒都沒有他找的那個,鬼魂這麽多,可他把小生人弄丟了。  找不迴來了。  ……  他最終去了醫院。  沒了魂魄,他不能讓小生人孤零零火化。  顧黎把人帶走了,沒有去別的地方,就帶去了他的墓裏。他讓小生人躺在他身邊,那地方簡直是為杜雲停量身打造的,身高,體型,都剛剛好——那是一個雙人棺木。顧黎自己也躺了進去,他許多年沒見自己的屍首了,如今和小生人的擺在一起,他覺得很好。  他沒打算再去轉世。小生人不在地府,自然也不會去轉世。  他決定,就讓自己停留在這裏。  得過多久?顧黎不知道。  他緩緩把棺木蓋子合上了,抱著懷裏頭已然僵硬了的愛人。愛人的身上仍舊佩戴著熟悉的血玉,他們頭靠著頭,像惡鬼曾經想象過無數次的畫麵那樣貼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棺。  這座大墓所有的入口全部被封存。許多年後,當終於有人將墓挖開,他們小心翼翼在保護措施下打開了棺木,隻看見了兩具緊緊抱著的骸骨。  其中一具已然時間久了,不知為何不曾化作灰燼;另一具矮一些,年份近一些,他們擁抱著,像是鍾情不二的愛人。  當見到陽光的那一瞬,他們化作了飛灰,再也沒有被拚湊起來。    將軍府的人都知道,將軍的房間裏藏了一個人。  沒人知道是誰,將軍對那個人寶貝的不得了,從來不叫人看。他們隻是在服侍的時候聽到將軍對著人說話,聲音溫柔的像水——他們從來不敢想,那個將軍,正兒八經的戰神,會有這樣的時候。  送進去的飯菜永遠是兩份,洗澡水卻是一桶。第121章 金屋(一)  富貴在將軍府裏頭伺候, 已經有段時日了。  他是中原地區的窮人家出身,當時胡人一直打到京城, 家裏頭老老小小都沒了,就剩他一個孤零零的人,沒法子來了京城找條活路。他沒那麽多心眼子,就是力氣大, 會幹活;當初管家從一溜人裏頭挑中他,也就看上他這一點。  話不多好, 將軍不喜歡話多的。  人又忠厚老實, 沒什麽脾氣,說讓幹什麽幹什麽。  憑著這點, 富貴升的很快,沒多久就被調去當將軍貼身伺候的小廝。他原本擔憂自己做不好, 後頭漸漸發現其實也沒多少要做的——穿衣,用餐, 沐浴,休憩, 將軍都關上門自己來。他也就每天送送洗澡水送送飯, 喊其他小廝備個車。  依照管事兒的李管家說, 之前可不是這樣的。之前這府裏頭, 光是暗衛都有一十二個, 整日裏守著將軍,不離半步。  可也不知為什麽,突然之間, 將軍就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沒給什麽理由,一人發了五十兩銀子,府裏頭上上下下被換了個完全,暗衛也沒了,就剩下李管家一個還在這兒當主事的。  再之後,在一天夜裏,將軍忽然叫了車馬。  他再迴來時,懷裏頭披了件雪青的鬥篷。那鬥篷把人蓋的很完全,他們看不清裏頭人究竟長什麽模樣,隻從衣擺那兒看見了一雙垂出來的穿著錦履的腳尖。細細的,但不像是女子裹了足的腳。  翌日,將軍吩咐下人:“以後送飯都送兩份。”  他們就知道,這是金屋裏藏了嬌。  說真的,藏嬌沒什麽稀奇。將軍早已過了加冠之年,這歲數的朝廷官員,誰家沒有四五房小妾?軟玉溫香,都是常見事。  隻將軍府裏空蕩蕩,別說是軟玉,連半個女子影兒都難找著。  李管家每每想起,不禁憂心。  他是個忠仆,憂的不隻是將軍無後,更擔憂他就這麽清清冷冷一個人過下去,府裏頭沒半點人氣兒。  原本還是有點的。隻可惜在那人沒了之後……  他微微歎口氣,又咳了聲,催促著富貴趕緊去送飯。  “別誤了將軍用早飯的時辰。”  富貴答應了聲,把餐盒提起來,早有其他人撩開了簾子。他到了門前,提高了些聲音,道:“將軍。”  裏頭響起了瑟瑟的聲響,像是帷幔拉起。隨後才是將軍淡淡的聲音:“進來。”  富貴畢恭畢敬推開了門。  將軍素來不喜富貴,房裏雪洞一般,沒什麽過多裝飾。隻有一處立著的百寶架,上頭擺著滿滿當當各種萬物,金銀器皿,珠玉寶光,耀的人眼花。富貴把餐盒放在桌上,又將盒蓋掀開,道:“昨日將軍說要食魚,今兒廚房特意做了來——”  魚是清蒸的,基本沒加什麽調料,就灑了點鹽。將軍不知何時從床上起的身,這會兒正拿銅盆子裏頭的濕布巾擦著手,略瞧了一眼,“好。”  這便沒話了。  富貴將盤子一一擺上,提著餐盒又退出去。他餘光瞥了眼那帷幔,層層疊疊的雪青色,罩的幾乎看不清裏頭,隻能隱隱約約辨出個人影。  很纖瘦。  富貴退至門外,聽見裏頭將軍的聲音,遠比平日對著他們說話溫存:“吃不得辣。你身子骨還沒好,略嚐點魚肉都算讓你開了腥了,如何還得寸進尺?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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