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黎原本沒打算來聽戲。 戲都是聽爛了的,不新鮮。可村支書說,他把知青們都安排過來了,迴頭還打算挑幾個出眾點的知青也組個戲劇班子。 顧黎就控製不住自己的腳步,不知為何也跟著來了。來了後一眼就從烏泱泱的人群裏認出了小知青,好像小知青後腦勺都比別人有辨識度。 隻是小知青那會兒一直和別人說著話,看也沒看他一眼。 顧黎打量了會兒,和小知青說話那姑娘長得還挺不錯,和青年看著很匹配。他們倆都是城裏下來的,想必也很聊得來。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想法讓顧黎有一些不舒服。 他從心底裏覺得荒唐。小知青雖然看著總有種熟悉感,可說到底沒認識幾天,這種莫名其妙的掌控欲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居然咕嘟嘟能把他的心都給充滿。 這會兒看著青年清澄澄的眼,好像全然不知道他心底想法的模樣,突如其來的掌控欲不但沒有消退,反而漲的更厲害了。 “顧二哥,”杜雲停和他一起走著,“二哥不去聽戲啊?” 顧黎說:“聽過了。” 杜雲停就哦了聲,問:“我想出去買根冰棍兒。——二哥一塊兒去嗎?” 買冰棍為什麽要一起去? 這句話隻是在心裏略微轉了轉,沒有問出口。男人沉默地邁動著雙腿,跟著他往外走。 賣鹽水棒冰的就在人群邊上,小小的一個筐子上頭蓋著布,墊著棉被子保溫。 杜雲停拿了兩個,顧黎默不作聲率先把錢掏了。 青年分給他一個,自己先開始吃。 他吃棒冰這種東西相當有技巧,不像平常人一樣咬著吃,非要一點點含著吃,興風作浪的心思昭然若揭。顧黎的目光果然跟長在了他身上一樣,幾乎都快忘了自己手上也拿著一個,看了好一會兒才蹙蹙眉,扭轉過頭,“你好好吃。” 杜慫慫咬著棒冰,在心裏嘿嘿一笑。 7777:【……】 好想打他,說真的。 他們還沒走開,忽然聽身邊有人說:“給我也拿倆冰棍。” 顧黎看了眼,神色忽然變了變。杜雲停也跟著往旁邊瞟了瞟,來的是個村裏頭的青年,看著年紀和他差不多大,身邊還跟著個姑娘。這倆人,杜雲停還沒見過。 那青年盯著顧黎看,表情也不怎麽好看,張嘴嘲諷道:“轉業費都沒有,這會兒怎麽還有錢請人吃東西?” 這一句話出來,杜雲停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應該是顧黎那個弟弟。 顧黎沉聲說:“顧強。” “怎麽了?”顧強吊起眼睛看他,“你還怕我說?你哪兒來的這麽多錢,嗯?” 旁邊的姑娘連拉他衣服,說:“算了,算了……” “算什麽算,”顧強接過棒冰,嘴裏麵話也沒停,毫不掩飾地惡語相向,“爹娘你也不養,錢你也拿不迴來,你說你還有什麽用?——這麽多年,還是廢物一個。” 話音剛落,杜雲停忽然走一步上前,掄圓了手臂猛地給了他一巴掌。 這一巴掌清脆響亮,一下子把顧強給抽懵了,手裏頭冰棒都掉在了地上。他身邊姑娘猛地叫起來,杜雲停說:“別叫了,你聲音還沒戲裏頭的大呢。” 顧強終於反應過來,仍然不可思議,“你打我?” “我怎麽不能打你?”杜雲停說,“壞分子,人人都該打!” 顧強別的不知道,壞分子的帽子不能帶卻是知道的。這要是帶了,那是要被拖出去批鬥的,他嚷嚷:“我怎麽是壞分子了?” 杜雲停冷笑一聲,一套一套說給他聽:“當時是誰征的兵?那是咱們黨! 那是出於國家角度的大義!國家都表彰他,你卻說他那段時間不養爹娘,這不是隻要小家不要大家嗎?你這不是該批鬥的資本主義作風?” 顧強一愣,“我……” 杜雲停不給他說話機會,接著道:“顧黎同誌一直以來團結友愛,幫助他人,這都是政府提倡的!你這時候卻說他拿不迴錢是廢物,你是不是思想覺悟不夠高?” 顧強張著嘴巴,居然被他給唬愣了,半天沒辯駁。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他轉業費都不拿迴來,我和哥怎麽娶媳婦兒?” 杜雲停簡直要笑了,“你娶媳婦,為什麽還得他出錢?” 顧強倒是說的理直氣壯,“他是我哥,當然得他出錢!” 對麵小知青嘴一癟,說:“他是你哥,又不是你爸。” “……”顧強真要被他氣死了,這小知青看著像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性格,怎麽說話這麽毒? 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隻能恨恨從嘴裏擠出一句,“他娘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分家!” 分就分唄,杜雲停倒覺得這對顧先生來說還是件好事。扔下這一家子拖油瓶吸血蟲,顧先生絕對活的比之前好多了。 可這事兒他不能替男人做主,因此迴頭看著男人。 顧黎的嘴唇緊緊抿著,吐出一個字,“分。” 顧強罵罵咧咧扭過身,杜雲停又叫他:“哎,這位同誌。” “幹嘛?”顧強說,“反正家是分定了,以後他就不是我們家人,別想進我們家門!” 杜雲停無辜地說:“不是。這位同誌,你忘記給錢了。” “……” “反正都分家了,這兩根冰棒錢,你難道不應該自己出?” 顧強難以置信道:“你連這點錢都要我出??” 他可是顧黎唯一的弟! 他望向顧黎,顧黎卻並沒有出言反對,隻是轉開了目光。小知青拉著他,兩人看都沒再看顧強一樣,轉身往另一邊走過去。 顧強隻好自己把錢掏了,心裏頭憋著火。 分家! 一分錢也不能留給這種人! 這會兒,杜雲停倒是和他有一模一樣的想法。 分家。 一分錢都不能留給這種人。 他不用看也知道男人受了多少委屈。明明當初是因為爹不疼娘不愛才被推著出去當了兵,拚死拚活攢下來的津貼月月都往家裏送,一家子人都靠著他活。 可到頭來,就因為轉業費暫時沒拿到手,這家子人就能在當天把他趕出門來。有家不讓迴,硬是逼的男人去住牛棚旁邊的窩棚。 他想想都心疼,又怕顧先生難過,伸手去拽顧黎的衣角。 顧黎衣服被這股力道扯著,勁兒並不大,微微的,卻讓他心裏沒來由地一動。 “顧二哥,”他聽見青年小聲說,“沒關係嗎?” 顧黎頓了頓,接著邁步往前走。 “沒關係。”他淡淡道,“他們也該被罵一頓。” 他也是太久不曾迴家,都不知道家裏人居然都是這樣想。心裏頭惦著念著的,全是他退伍那筆轉業費,就等著靠那筆錢給大兒子小兒子娶媳婦,給家裏頭添置東西。 可對顧黎來說,那是他手下的兵,他的兄弟。根本不是錢的事,是他兄弟命的事。 他自然得給。 顧黎不覺得自己做的有錯。如果說真的有錯,那也是錯在這麽多年一直讓家裏人把他給錢當成了理所應當,養出了一家子廢人。 隻是小知青站出來替他說話這件事,倒讓顧黎有些驚訝。 他扭頭看青年一眼,青年毫無所覺,還在替他謀算,語氣很親近,絲毫沒把自己當外人,“顧二哥,這錢不能留給大爺大媽。你之前給的津貼,怎麽著也得要迴來,那可都是你的血汗錢。” 就這麽給了白眼狼,讓白眼狼們活的人模人樣的,想想都讓杜雲停替顧先生不值。 他沒發現男人始終在專注地看他,仍然往下盤算,“要不找個人……” 一句話沒說完,後頭忽然有人氣喘籲籲地喊:“顧黎同誌!稍微等一下!” 兩人停下腳,跑過來的是白聖父。白建生看看顧黎,說:“顧黎同誌,我聽說你剛剛和你弟弟有點兒矛盾……” 杜雲停就納悶了,這人是屬狗的嗎? 怎麽這麽喜歡多管閑事? 白建生可不覺得自己是在多管閑事,他一直覺得自己在村裏事務上很有發言權,每家的事都要插一嘴,因此說:“是這樣的,顧黎同誌,我不勸你別的,但你也得想想,大爺大媽把你養大不容易。那時候缺糧食,他們省下口糧好不容易把你拉扯大,就衝著這點,你也不該說分家就分家……” 杜雲停的額角砰砰直跳。 來了,又來了,白聖父的聖父理論又出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 現實中肯定有這樣的聖父/聖母理論。 他是你爸媽,再對不起你你也不能不管啊! 他又不是故意的,你心胸應該寬廣一點…… 他年紀小,你當哥哥/姐姐的肯定該讓著他…… 我呸。 他又不是我生的,我又不該對他負責,為什麽要讓著他?第31章 小知青(三) 白建生的爹原本是村裏頭的老支書。這年頭, 村幹部手裏握著的是真權力,哪家出了點摩擦都靠著村幹部來給主持公道。白建生跟著跑久了, 也在村裏頭有點權威,甭管東家事西家事,隻要是個事,他也會說一說, 摻和一下。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村裏人有點事經常請他。 顧父顧母下午就把他請了過去, 一通哭訴。先是哭兒子不在身邊不養自己, 又哭家裏窮沒什麽錢,好不容易有點盼頭, 指望著轉業費活,結果顧黎這個傻子, 居然能把轉業費都白白給了外人…… 白建生剛聽完他們哭訴,後麵又迎麵撞上顧強在那兒罵罵咧咧, 稍微問了兩句,就匆匆忙忙加快步伐過來了。 他溫聲說:“顧黎同誌, 咱們都說, 家和萬事興……” 男人的目光終於移了過來。這一瞬間, 白建生心裏忽然猛地跳了跳, 他在村子裏, 一直對的都是沒多少文化也沒什麽見識的村民,這會兒和顧黎的眼神撞上,才意識到對方和普通村民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這不是他怎麽說就會怎麽聽的人。 白建生個子也不矮, 可這會兒在男人的目光注視下,竟然硬生生覺得自己比對方低了大半頭。 他皺皺眉,後頭的話還是說了出來,“顧黎同誌,你這麽長時間都不在家,大爺大媽對你有意見也是人之常情。越是這樣,希望你越以大局為重,不要太計較他們生氣時說出來的話。” 顧黎沉默地聽完了,也沒說自己覺得是對還是不對,隻是問:“你覺得應該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