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太子之位都不屑與皇兄爭,又怎麽肯到皇兄曾留居多年,處處帶著他影子的地方就藩?就算那地方是宋三元親手建成天下名城的就不行。他要選地方就藩,定然是去他親手打下的草原從頭開始!隻要把陝西那些能幹的官吏,漢中學院的精英學子借給他,他定能在塞上重建一座……不,建一片比漢中更繁華的城池!他神色堅定,跪在殿頭深深叩頭,新泰帝也被他這誌氣打動,讚許道:“好,不愧是朕的大將軍王!我兒既有如此誌向,朕便從你的心願,將豐城作你的藩地,許你從從京中帶一鎮兵馬戍衛,再往漢中挑選學生、工匠重修此城。”豐城是遼國所建,地處大青山腳下,西連河套,南臨黃河,有千裏沃土,宜耕宜牧。豐城之“豐”也可算嘉號,齊王要在草原上選封藩之地,這城正是難得合適的地方。天子當即下旨,將齊王之號改作豐王,便以豐城為藩地,待他在京休息一陣子便帶妻兒出京就藩。二皇子就藩之事便如此落定。下麵諸王才離京就藩不久,規製尚在,他封藩的典儀倒不費多少工夫。而後內閣與六部堂上官便共議起將士封賞、撫恤、旌表、遣散募兵等事:這其中所需銀兩雖多,但戶部、備著支應十五萬將士入草原逐虜的糧餉,可將這筆銀子挪來使用。這幾樁大事辦成之後,朝廷上下又議起在草原新邊界處修建軍鎮屯堡,繪製地圖,擇水草豐美之地築城,遷內地百姓移居屯田,安置虜酋部中俘獲的男女丁口……滿朝上下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休沐日恨不得都留在公署做事。但在翰林、都察二院中,卻有兩個本該與同僚一般忙著草擬詔書、監察百官的人悄悄地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不僅不加班加點投入工作,反而提交上了兩封請辭的折子。隻是他們二人年紀既輕,官位又高,又是實打實的能臣幹才,中流砥柱,哪方麵看來都不該致仕。何況當今世道就以出仕為貴,勘礦的都是役隸、礦工之類,若直說他們要辭官歸隱,到各地勘探……隻怕朝野內外挽留賢臣的聲浪太高,聖上被人勸動,不肯批他們的折子。方便起見,兩人奏折上都祭出了儒家最不能拒絕的理由——忠孝。聖上先已被太子說服,三位閣老中有兩位是他們的老師,早早被學生通了氣,知道他們為的是大鄭江山千秋萬載之利,再怎麽替他們可惜也不忍阻攔。是以他們那兩封致仕的奏書遞上不久,便順順當當地批了下來。批的卻不是致仕,而是冠帶閑住。比致仕的待遇更好,保留原職不變,相當於現代人停薪留職。且因這些日子恰在西北大捷,朝廷要為其中功臣計功請賞的當口,他們又是曾有供應糧草、軍械、獻神器、巡視邊關之功的,朝廷為酬他們的功勞,冠帶閑住時也如常給支薪俸。桓淩又有個永寧侯的爵位,有爵祿年年發放。也就是說,他們卸任後就要開始無限期帶薪休假……太子妹夫真靠得住!兩位座師對他們太好了!當今聖上真是心懷蒼生的明君!宋時在翰林院裏的接的旨,接旨之後激動得險些當場扔下工作奔去都察院,跟桓淩共享這好消息。不過他手頭還有幾份嘉獎將士的敕書還沒擬好,英雄的事不可耽擱,他接旨之後還是強行平複心態,迴到值房把自己該寫的東西寫完。就算辭職,也要站好最後一班崗。宋時壓抑著奔向自由的喜悅,在值房裏悶頭草擬敕書,他的同僚們卻被他辭官的消息震驚得無心工作,議論紛紛:“當初在漢中吃了多少苦才熬迴京,得了這個侍講學士與少詹士的優差,正該在館局攢資曆、養望的時候,怎麽就要辭官了?”“宋家老太爺我也認得,也還不滿六旬,走路生風,看著身子十分健旺的。他們一家三兄弟又都在京,兒媳、孫輩都在家服侍老人,何至讓他這個最有前程的兒子迴家?”難不成是聖上厭惡南風,不願叫他和桓僉憲兩個同在朝中?可那也該是桓淩辭官——三元及第可比尋常的二甲前十值錢多了!聖上都把宋三元指給太子了,分明是要重用的意思,何至為個早幾年就鬧得天下皆知的婚事罰他?若真是厭棄了他,還能許他領著朝廷薪俸冠帶閑住?眾學士議論得越來越遠,甚至揣摩起了聖意,宋時的副座師曾棨便忍不住輕咳一聲,拉住他們的思緒,淡淡說了一句:“功成身退,豈非我等讀書人的本色?”《老子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宋時潛心鑽研理學多年,行事自然也契合天道,既已功成名就,必然要急流勇退。曾學士是宋時的副座師,師徒之間意氣相投,肯定沒人比他更懂得宋時辭官的真正理由。眾人恍然大悟,深深感歎:“聽曾學士一語,我等才看透宋三元淡泊名利的本心。”朝廷有難時不辭辛苦勞,匡世濟時;天下太平後便掛冠歸隱,不戀權位。這不就是讀書人理想中名士、君子的模樣麽!眾人隻恨自己做不出他這樣足以流芳青史的實績,沒機會品嚐這等泛舟五湖上,披發學陶朱的滋味。也沒人再遺憾他不能輔佐兩朝英主,做一代名臣。隻在心裏還留著幾分淡淡遺憾:遺憾他在這前程無量的年紀辭官,未知十年二十年後又能做出什麽驚人的功業;更遺憾他們自己沒機會親見宋三元做實務的才能。好在宋家就住在京城,他辭官之後也得在京服事父母。他老父還辦了個女學院,說不得做兒子的辭官之後也要去那裏教教書,平日再寫些探究天理的文章,再興些與“氣”“電”等天道運轉之理有關的工業呢?雖然朝廷從此便少了一位能臣,但今世必定又要多一位理學大師。他們無事時還能與宋三元論文談理,也不失為一段士林佳話。眾翰林轉憾為喜,大夥兒各掏了些銀子,打算湊辦一桌酒席給宋時餞別,以盡同院為官的之心意。而他們這裏一片脈脈溫情,都察院卻為一道批複相同的聖旨掀起了腥風血雨——桓淩上本自劾,自陳妹妹已封太子妃,他身份變化,恐怕將來會以皇室姻親身份自矜,不能恪盡人臣本份,故此自請去職。他父母早亡,祖父膝下又有伯父與兩位堂兄弟照顧,不能像宋時那樣以孝道為名請辭。故而他索性以自己辭官這件事為兵刃,像當初請命去巡察邊關軍備一般,一把冷刀插向許多正借皇親之名,享外戚之勢的權臣。昔有鄒忌諷齊王納諫,今便有桓淩諷鄭皇納諫。他在奏章中直陳,自從隨太子還朝以來,這些日子都不曾做什麽綱紀朝臣、規勸陛下的本業。然而隻因他做了太子姻親,今日他所得的官爵賞賜都遠高於應酬之功,更因此有許多朝中勳貴、外戚、官員主動結交於他。他還僅是太子妃之兄,就受了這般禮遇。而今不隻太子有妃妾,六宮中更有皇後與眾多妃嬪,這些出了後妃的人家又是如何?還眾多皇親、公主所結姻親……若不多加約束,使皇親國戚都如他這般無功而受升賞,豈非將有“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之危?長此以往,哪得複見今日朝堂中這等滿目琳琅珠玉,內外之職皆選任得人的氣象!桓淩上的雖然是辭官的折子,但一日沒真正離職,他就還是憲臣,有肅清朝廷風氣,規勸聖上親賢臣,遠外戚的職責。這道奏本遞上去,就給他換來了帶俸閑住的待遇,更換來了都察院乃至整個朝堂上疾風驟雨般的爭議。若是別人上這道本章,那些皇親國戚連看都不會看一眼,至多到聖上麵前哭兩聲也就夠解決此事了。可桓淩不同,誰也不敢在他奏章之前掉以輕心——當年他才從福建還朝不久,便憑一封奏疏彈劾下了一位兵部尚書與其麾下得力將領。後來他在西北隨著當今太子鎮定九邊,監察軍務的時候,也頗把二皇子的親戚彈倒過幾位。再到後來他已不滿足於朝中對手,而是親自跨馬出邊,帶著宋三元親手給他造的神器、縫的迷彩衣,連降十幾個草原部落,那得是何等驚人的口才?這樣的口才化成文章,寫出的彈章,想劾誰劾不倒?哪怕桓淩生了病,斷了手,不能寫彈章,他背後還立著個曾一語勸動當今立後,斷了諸皇子奪嫡之路的宋三元呢!他自己連筆都不要動,隻消吹吹枕頭風,宋三元必定就要替他寫出更能觸動聖心的文章。簡直想想就叫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