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士露出在任時罕見的溫和笑容,約定了等那眾禦史的消息,便吩咐管家送客人出門,自己則踱到院中,賞樹上花枝,聽廊下鳥鳴,享受起了休致後的悠閑生活。幾位上門邀請他的禦史被老先生的態度弄得受寵若驚,出門後便互相打氣,商議如何請來桓宋二人講學順便吃酒。宋時卻不難請,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為桓淩自貶出京。連辭官這樣幹著前程的大事也都肯陪他,別的小事更不用提,隻要請到桓淩就等於是請到宋時了。桓僉憲可是他們都察院的人!雖說他從當了禦史攏共也沒在都察院待過幾天,不是去福建就是去漢中,前些日子又剛辭了官……那他也是都察院的人!憑他們這些同僚的麵子,還有李閣老親口邀約,他還能不來?不可能的!幾位禦史興奮地翻身上馬上驢,往桓家老宅去尋他。到得桓府,卻見他家中空蕩蕩,隻有個看屋子的家人從門房出來,縮著手、點著頭跟這些禦史公解釋:“我們三老爺辭了官,許久不迴家住了,早晚都在宋老太公那裏……”家人期期艾艾的,說得不大明白,這群人卻哪裏還有不明白的?他們都察院的四品僉都禦史……這就算嫁進宋家了。那家人也是一樣的感慨,告訴眾禦史:他不光吃住在宋家,如今還要跟著宋三元到他家老太爺辦的女學院教書,聽說教的什麽“圓海”的,不知是不是佛經。不管是什麽,他們二人講學可是從福建就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想聽都聽不到。管他是給誰講,講什麽,總要去聽聽才不虧!幾位禦史恰逢其會,都不肯錯過這機會,連忙別了桓家,上馬的上馬、上驢的上驢,奔著宋老太爺新修的女學院而去。學院就在桓淩早年替宋時買的小院兒裏。因著那房子就在城中,鄰居可靠,鄉約、保甲也看得緊,父母送孩子來時也安心。學院也不甚大,祭酒正是宋老爺本人,老師隻有一個他相熟的老秀才,倒招了兩位年長會文的女先生。宋時的生母紀氏帶著他們家的長隨、廚娘、養娘在學院裏幫忙幹些雜事。如今他兩個兒子來他的學院幫忙,他就省了自己坐班的工夫,隻在院子裏巡迴,聽窗內傳出的讀書生,隔著窗子看學生們學得認不認真。眾禦史來到學院,聽說兩位名家正在講學,也不肯打斷他們授課,壓著聲音和滿腔激動說道:“世伯不必客氣,我們怎好打攪宋三元和我們僉憲教學?等他們講完這堂課再說也不遲!”正好借這機會聽聽他們又出了什麽新理學!那小院正是個普通的三進院,正房、左右廂房都改成了教室,鑲著大塊的玻璃窗,通透明亮。透過窗戶往裏看,正房的教室前後都鑲著大塊的墨綠色木板,左側擺著講桌,底下都是還沒留起頭發的小女學生。宋老爺得意地介紹道:“如今學生少,分這兩個學齋已足夠,將來多了還可再加桌椅,或占廂房。西廂這裏是先生們休息、判課業的房間,老夫請的幾位蒙師在房裏坐著。”廂房也各隔出三個房間,西廂最北一間掛著紗簾,影影綽綽可見是兩位女先生,正提筆寫著文章。當中那間卻是一位老先生在看著寫得滿滿的稿紙,神情頗為嚴肅。雖然教的是不用科考的女學生,他們宋家也是一樣精心的。就連上門來請人的禦史看了都咋舌讚歎:“京城公小學也沒有這樣好的校舍,老先生用心了。”公小學更沒有這麽好的先生。他們先到宋時站的教室門口站一站,便看到他正屈著手指教台下小孩子掐算,乍一看像是改行當了道士似的。幸好窗戶通透,看得清黑板上的字跡,都是些“二十八平方加八十八”“一千五十減三百二十減六百八加九十三……”“六十四開方”“(二十八加十六)乘三十”之類的算術題。和漢中學院流出來的一些代數題目差相仿佛,又長又瑣碎,看得人眼暈。宋老太爺得意地說:“小兒教的是修身班,這些學生年紀小,底子薄,進門先學著簡單的口算、指算、珠算,還有什麽四則運算的。諸位莫看這些題目簡單,要算到幾千幾萬的數加減乘除張口就答,答了就準,也甚不容易哩。”這下頭坐著學的無非是他自家孫女,兒女親家的孫女、外孫女,親友子侄,還有些他們父子外頭認識的同窗、朋友家的女孩兒,比不得名門大戶家的閨秀。不過就這樣普通人家的小女兒,入學幾個月就能學到這一步,也算是他們做先生的不曾誤人子女了。眾人對著黑板自己心算一迴,便知道這些孩子算得多精,不由得咋舌稱羨。宋時隔著窗戶恰好看見他們,便暫停了課,放小學生自己,推開後門出來相見。他們翰林院和都察院在大朝上隻前後班地站著,至少能混個麵善,叫上一聲“王兄”“張兄”。眾禦史對他卻更客氣些,口稱“三元”,將都察院上下湊錢請他們參加宴飲,李學士也要參加的事說了。當然,用宴之前還希望他們能做一迴講學。宋時已吃過翰林院一頓散夥飯,如今要吃都察院的也是毫無壓力。講學更不在話下,他們給漢中經濟學院講過好幾年了,大課小課都常講,尤其擅長每年送走畢業生的煽情典禮。他微微一笑,當即答應下來,替兩人跟他爹請假。宋老爺痛快地應道:“那當然要去!宴上還有李老學士在,豈能怠慢?學院的事不用你們惦記,你這修身班教的算術不過是個加減乘除,你爹我順手也就教了……”宋時眨了眨眼,很想告訴他爹手指速算不是普通算法,要在一般早教班學都得花上好幾百呢。可惜大鄭不認粉紅小票票,他爹也不搞早教。做兒子的隻能替發明速算法的老師歎一聲生不逢時,繼續聽他爹教育:“哪怕我年紀大了,算術慢些,還有趙先生她們呢。齊家班也不是離不開人,迴頭叫你大侄兒過來教一天……”教倒是能教。霆哥兒算術學得比他爹好,他爹剛考進工部,被三皇子要去做經濟園時,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還要問孩子呢。隻是這孩子跟齊家班裏的小女孩兒差不多,他們做長輩的難免怕他教書時跟哪個小姑娘看對眼兒了,歪了讀書的心思。宋老太爺便不提孫子代課的事,改口道:“不是有現成的題目,給學生們加個隨堂測試就是了。”老人家如此通情達禮,客人們感動不已,連忙向他保證,不會頻繁辦這種宴飲,誤了兩位大人教學生。宋老太爺聽著“宋桓”這個語序便舒心,含笑答道:“大人們先和小兒到堂上喝口茶,我這就叫桓賢侄出來待客。”一個年輕些的禦史便問道:“我等來時聽說桓僉憲在此講‘圓海’,卻不知是什麽新理學,我們叫他出來,不會打擾他教授學生吧?”宋三元教的淨是些手指頭屈伸都還不大靈的小娃娃,也就教教加減乘除;可桓僉憲教的都是開始留頭的大姑娘了,說不得那“圓海”又是什麽講水行的理學呢?他們厚著臉皮往抱廈另一邊蹭去,隔著窗子看了眼黑板,卻見上麵畫著一個個圓,有的圓外畫有三角,有的圓外接圓,有的圓中畫著各色分割線,線與線相交處以甲乙丙丁等字記之。不必看下麵的題目,便有一位禦史當場喊出:“《測圓海鏡》!我知道了,桓家那老家人說不是‘圓海’,而是測圓海鏡!的竟給這麽小的女孩兒講測圓海鏡麽?她們怎能聽得懂?”《測圓海鏡》是講容圓計算的大成之作,他也隻略翻過幾頁,看不入心。這些小女孩不過十來歲,怎麽就學起這麽難的?像方才那樣跟著宋三元學學掐指算術不就夠了麽?!堂下的學生比宋時教的那班女童略大些,也不掐手指,都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神情嚴肅,仿佛都能聽懂。他兀自震驚,宋時忍不住輕咳一聲,提醒他自己還在旁邊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