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宋知府恰好沒下基層視察,正在二堂批著公文,聽到外頭報信直接吩咐道:“請褚大人到二堂相見,不,請褚大人直接到我院子裏,命人在屋裏備茶水點心。”話音才落,褚長史和一眾親衛的腳步聲就在府衙院中整整齊齊地踏響了。許是在邊關巡視久了,沾染了幾分硬派軍人作風,褚長史走路的步子也大了,那麽厚的衣擺都帶著風,颯遝如流星地邁進了公府二堂。宋時竟沒來得及降階相迎,隻眼看著一個林海雪原的楊子榮踏進公堂裏。後麵跟著他的隊友們。褚長史扯下臉上圍巾,露出一張曬得微黑的臉龐,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拱手道:“宋兄,你那嘉禾……”不必多說,早等著你們來了!宋時對行了一禮,直接抓住他的手腕,把人往後帶,說道:“褚兄與諸位隨我到後院,東西我都已備好了,隻怕你們不來,險些直接安排人帶它去尋殿下了。”他步子邁得比褚左史還大,仗著自己在府衙裏以逸待勞,體力充沛,幾乎是拖著這位長史進了後衙內室,從博古架上托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木匣。匣麵沒上漆,隻打磨得光光滑滑,淺黃色紋理中透著一股榆木天色的清香,盒蓋上覆著玻璃板,盒裏襯大紅錦鍛,內中整整齊齊釘著一株連根帶穗的水稻。褚秀緊張得聲音微顫,雙手接過匣子,問了聲:“這就是傳說中的十三穗……”一麵問著,一麵低頭去數穗數,卻猛地咬住牙關,咽下了聲音。怎麽……這麽多穗?那株稻秧的劍葉被剝掉了一部分,隻剩幾片短葉,稻穗卻被細線釘在柔軟的緞麵上,一枝枝攤開成扇麵狀。每條大穗同樣細攤開來,一條頂上生穗的長莖上竟又生著許多結有穀粒的小穗,竟如鳥羽毛般左右對生,一眼竟數不過來有多少穗。一個三尺見方的匣子,幾乎鋪陳不開,這真的隻有十三穗?他幾乎要把臉貼到匣子上細數穗數,幸好宋大人貼心,指了指匣子右側偏下,稻身旁一片字跡:“都寫在上頭了,這株是尋西鄉縣要來的香稻、株長二尺七尺餘、共十三穗,每穗有支梗六到九枝,每枝結子粒俱在六粒以上,多至十五粒……”這一株水稻,就有一千零四十粒之多。褚秀一雙眼幾乎紮進盒子裏,不忍挪開,一粒粒地數著子粒。宋時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促,又從架上搬下幾個同樣玻璃覆麵的實木標本盒——這些盒子裏的稻穀也各有所長,有的同樣是十三稻、有的子實特長大、有的一穗上結的子粒特密……但都沒有那株全麵的優長,所以得不到一株一盒的優待,隻能兩三株乃至五株擠一盒。他把這些盒子都堆在桌上,讓褚長史慢慢研究,吩咐人擺飯招待他和同行親衛。多做點小塊精致的點心和粥,一時半會兒估計褚長史是不想吃飯了,弄點能隨手塞嘴裏的吃食,不耽擱他研究糧食標本。褚秀數稻粒數得如癡如醉,一下午都沒舍得迴王府,宋時在一旁翻找出這小半年印出來的不同環境、地區、土壤條件下的水稻種植筆記,裝了兩個匣子一並擱在旁邊。收拾東西時,他也著眼看了看褚長史,對著他凍得粗糙發紅的皮膚想象著桓淩現在的模樣。大約也會有點黑,雙頰吹得發紅,皮膚有些粗糙,不複像在家裏那麽白嫩。不過男人黑點也不要緊,淩哥兒五官長得好,黑一點還顯得輪廓更清晰,更有國際範兒。不過話說迴來,如今大鄭才是天`朝上國,萬邦來朝,大鄭的時尚就是國際時尚,那曬黑了就……就還是他看著好就好。他現在反正踩在大鄭朝考壇頂峰上,沒人超越他之前,萬千以科考論英雄的才子文人、時尚先鋒都還要以他為風向標,他說曬黑了好看就是曬黑了好看。當然,不那麽黑也好看。等迴到漢中,給桓淩弄點牛奶、珍珠、七子百麵膜什麽的,慢慢地把他養白了,也是一種樂趣。褚長史看著水稻標本,宋時看著褚長史吹得發紅的臉,各自想著心事,倒算得上“其樂也融融”。不過天色略晚些,宋時便叫人端上晚飯,請褚長史早些用了飯便迴去休息。將養一下身子,再收拾些周王用得到的東西,早點迴京等著。不管周王什麽時候到,他們做下屬的都得早早等著,不然他們人到了,嘉禾還不到,豈不急煞人了?褚長史自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晚上叫人用棉花、棉布厚厚裹了幾個標本盒子,裝裹得穩穩妥妥,掉到地上都摔不壞。又拿書匣盛了宋時印的實驗筆記,尋個精致木箱裝起來,又拿周王鈞旨調了三十名親衛護送,與宋時道了別,直上京城。他來漢中這一趟大半兒路程都在騎馬,到漢中府也沒歇幾天,立刻沿江東行,兩千裏地來迴,竟比周王他們到遼東一千四百餘裏的路程花的工夫還少。他與居庸關下,約定好的驛館住下時,周王一行竟還沒迴轉。並非隻因遼東氣候嚴酷,而是他們從遼東迴來這一路上遭遇了幾波刺殺。遼東那樣冷的天氣,竟有人妝成馬匪,冒著寒凍在林間伏擊,幸有遼東總兵李朔所贈的家丁持千裏鏡巡視,早早發現匪徒,直接殺了上去。那些邊軍殺人可比他們京裏養起來的子弟狠得多,先是一陣箭雨掠陣,而後便排成一個扇麵縱馬衝上去,在馬上裝火藥、子彈,近到五十步時才開槍,一發下去白雪間便見血肉齊飛。後來伏擊的漸漸知道他們有千裏鏡,能看穿那些人偽裝,不敢輕易出現,改在路上設下陷阱。陷阱上以厚雪覆蓋,以至前導車馬陷入雪坑,車軸脫落,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將車重新抬出來,修整上路。若非王府親衛每人除了軍中發下的胖襖、棉褲,還有漢中府所贈的全套衣裳靴襪,在雪裏幹活的多穿了幾層,真個能凍出事來。然而最令人心冷的不是風雪,而是這一次次的伏擊、陷阱,背後都有朝中人物的影子。他們最早抓到那些伏擊的“馬匪”時便覺著不對:馬匪的衣裳過於整齊、幹淨,兵器也是千鍛鋼製的好兵器,不是那等為求生計而入山為寇的匪徒所能有的。而在李總兵家丁衝殺下暫存的幾個殘匪也似經過訓練,搶在被俘之前便舉刀自盡。他們連遇幾批劫匪,有殺的,也有跑得快的,卻都似對他們有所顧忌,不敢下殺後,後頭劫匪漸少,又有人在路上挖陷阱陷他們。他們原以為又有人來伏擊,將車卸下來圍在外頭以防箭弩,卻始終沒等來敵襲,仿佛對方的目的隻是攔他們一攔,拖延他們迴程的速度。李總兵的家丁奇道:“前些日子便聽我們老爺說有馬匪入遼東,原以為是尋常流寇或兀良哈虜賊,如今看來倒不像,古裏古怪的。”不是賊匪,而是京中故人,隻為拖著不叫他們進京,而非要殺人滅口。是不能還是不敢?桓淩眯著眼看向京師,熾烈陽光與滿目冰雪交融在他視線中,映得他心底一片寒意:是要拖著他們不能迴宮繳旨,令陛下對周王失望?是知道他們在漢中培育出祥瑞嘉禾,想在此地攔住他們,趁機去漢中搶奪?是京裏的周王府……甚或小皇孫出了事?他到周王車中私下說了自己的猜測,也報出了所猜之人。尋常賊寇,甚至一般臣子,誰敢派人對皇長子車駕動手?何況這位長子隱然已被聖上厭棄,不會再礙別人的路。除非他們本來的目的就不是周王,而是借阻攔周王之舉,對小皇孫有不利之處。周王叫這些猜測壓得心口沉甸甸的,人也日益沉默,派了幾名親兵先往京城附近探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