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腿上穿著三層秋褲、毛褲、棉褲,到遼東也換了到膝下的雪地靴,就是大衣再短些也不怕了。遼東寒氣雖盛,周王卻絲毫不嫌冷,揣在皮手筒裏的雙手還有些燒得慌,便伸出一隻,露著柔軟的小羊皮分指手套阻攔總兵等人行大禮參拜。他舅兄和身後的長史、典簿一行的穿著打扮也是一樣的。雖沒有網上流行的外國軍裝那麽修身,但一行數十人穿著板正的翻毛領對襟軍大衣,頭戴反毛皮帽,雙手套在皮手筒裏,下半張臉埋在毛圍巾裏,還架著閃光的墨鏡,踏著一地積雪而來,見麵便給人一種極強的衝擊。士兵們因要見本地官兵,穿得正式,最外一層都是肥大厚實、下係小裙子似的大紅棉甲和肩甲、護心鏡、護腰等甲骨,外係大紅呢子披風。那些文臣穿著鑲有光亮銅扣,有肩章、袖章裝飾的草綠色軍大衣,襯出一副英姿颯爽的氣派,竟似比這些士兵還有士兵氣度似的。遼東鎮總兵、副總兵及下頭軍官、士兵們的目光都叫他們那鮮明的寒衣吸引住。李總兵將周王一行迎進去招待,底下的親兵便悄悄湊向他們帶來的親兵,問他們這衣裳是不是朝廷發的新軍裝。不是朝廷發的,也不是京中時興的新樣式,是漢中府宋三元叫人裁出來的。漢中府親衛等人麵對周圍眾軍士的豔羨目光絲毫不為所動——這眼神他們從廣寧前屯、寧遠衛……一直看到這兒了,早不是被人捧兩句就有虛榮心的時候了。他們非但不擺出王府親兵、京城子弟的風流氣度來炫耀,反而直接拱出了隨行的王府管事,帶著本地軍士的關懷介紹道:“咱們身上穿的保暖衣裳都是漢中府自製的,所用不過棉線、羊毛,都是邊關常見的衣料製的。周王殿下體恤邊軍在苦寒之地戍守,衣裳單寒,特地帶了裁縫、匠人,也教你們邊軍做些防寒的衣飾。”今年因有商賈以糧換鹽的舉措,邊關糧草充足,戶部也有餘錢,糧餉應當充足。雖然朝廷今年還不能發線衣、毛衣之類,但若這些士兵自己換了毛線請人織衣裳,花不了幾錢銀子也能織一件。幾個負責接待王府親兵的總旗震驚道:“難不成咱們邊軍也能自改衣裳製式?”平常自不能穿,但不操練的日子不就能穿了嗎?且這衣裳裏頭還有種線織、毛織的內襯,穿在裏頭也沒人看得見。他們王爺獻給聖上的禮物裏都有,如今隻是知道的人少,早晚風靡天下。他們漢中宋三元弄出的東西,什麽時候少時興過了?棉毛紡線編織出來的衣裳貼身保暖,比單穿棉中衣、外套棉袍更舒適暖和,纏在臉上也服貼、透氣。而且漢中做的毛、皮手套都是分指手套,比一般的並指手套靈活,打仗時抓得穩弓箭刀槍,拚殺時也能省些抓握槍竿的力氣。兩軍交戰、刀兵交鋒時,刀槍若握得不穩,命就要沒了。周王親衛雖是從京裏挑來的世襲軍官子弟,但這一路上也動過槍、剿過匪,說起陣上拚殺之事也不露怯。遼東這些真正久經曆練的士兵雖然看得出他們稚嫩,但為了他們的身份和周王愛惜士兵之情,也肯捧著他們,同他們講些舊日冒大雪戰鬥的故事。這些士兵們在下頭越聊越親近,周王與李總兵也相處得頗為融洽,但他們說的卻不是兵事,而是屯田。遼東土地肥沃,兵禍較西北諸鎮又少,除了日常防虜之外,屯田耕種卻是大事。周王近日讀種田文讀得精神亢奮,對著李大人侃侃而談,談他新學來的氮磷鉀肥的妙用。若是遼東也有這些肥就好了,按著宋先生教的法子施分蘖肥,就能種出一株多穗的嘉禾來。李總兵雖然管著軍屯,年年還要應付巡府監察,對屯田一事算是十分重視了,卻還真不懂王爺在說什麽。因為遼東這天氣種不成水稻,他還從沒想過種水稻的事。周王怔了怔,滿心遺憾地說:“本王來遼東路上,見雪下田土油黑,與宋先生所製肥料一般顏色,正是人所說好田樣子。可惜竟不能種稻。”李總兵覺得他這念頭簡直是異想天開,隻是看在他是王爺的麵上不肯嘲笑,溫和地笑了笑說:“遼東終究太冷,稻秧縱插下去也不好生長,除非是有神仙授了良種,能教稻子生在遼東吧。”若真有那樣的神仙,他們遼東鎮軍士就敢把本地寺廟都扒了,供起他來。周王嘖嘖地歎著可惜,桓淩卻看了他一眼,目中閃動著明銳的光芒,輕輕抿唇,吞下了一句反駁:時官兒跟他說過,後世遼東一帶就是產糧基地,產的大米油潤香甜,是粳米中的上品。這麽好的土地,早晚時官兒能種出合適它的好稻種,不會叫它總能隻種麥豆梁秫的。第183章 周王這一趟就是來料理征發民夫之事的,因正說到屯田, 便向李總兵要了花名冊, 清查今年征兵事宜。好在遼東沒有多少人事變化, 經歲所曆戰事也不甚多,征補兵員也是依製而來, 不似陝西鎮、延綏鎮等近年邊患頻發、人員代易頻繁之地,竟有強征良家子入伍之事。桓淩幫周王看過花名冊上人員變動,與往年征兵人數比較;再比較屯田、子粒、草料、軍馬……順手還從地裏挖了一袋黑土迴去給宋時做樣本。雖才入冬不久, 土地卻早凍得硬硬的, 上麵覆了層厚實的雪毯。他領人挖土時先下鏟子鏟掉一層沒到小腿的積雪, 再動了身窄而厚實的條鋤,才將底下凍土挖出來。挖這樣的凍土, 條鋤都嫌不夠尖銳有力, 看得他直想派人打一把十字鎬來。可到了春天雪化之後, 這土地卻又著實濕潤肥沃, 仿佛用手一攥都能攥出油來。周王還記得當初看天台山下旱田時,在宋時手中見著的那塊夾雜著點點黑色有機肥的棕黃田土, 看著這油黑的土塊, 驚豔得倒吸一口冷氣——這土得有多少肥力在裏頭!恐怕不必摻什麽農家肥就能耕種了吧?能不能長十三穗的祥瑞?不能長水稻, 那麥子以不能分出十三穗?不能, 麥子分不出那麽多穗來。桓僉憲淡定地把周王從十三穗的魔障中拽了迴來, 含笑答道:“麥穗一株多在兩三穗上,至多不過八、九、十穗,若有一株九穗的麥子, 實可算難得的祥瑞了。咱們漢中種的是過冬的小麥,如今都該栽種下去了,待殿下迴去,便可見田間越冬的麥苗。”反正如今水稻早已收獲,漢中府的十三穗瑞稻應當已由褚長史押解上京了,兩人說起話來也不特意背人。司馬右史也早知道府裏產有嘉禾,一樣飽含欣慰和期盼地聽著,唯獨李總兵聽著他們口口聲聲“十三穗”“九穗”地議論著,以為他們是在發夢。他也讀過幾章史書,漢光武帝出生時才有天降祥瑞,一莖九穗,這幾位又是王爺又是禦史又是長史的,不能這麽胡說吧?他們大鄭……他們大鄭不是要有皇孫了?這位皇孫生時便有嘉禾異象?李總兵腦中猛然爆開一個念頭,止不住心思飛轉,心跳加快,臉頰漸漸透出血色,有什麽念頭急迫的要從腦中掙出來。他雙目怔怔看向周王,不知自己何時開了口,朝著那邊叫了聲“殿下”。周王看了他一眼,含笑問道:“李總兵有何事要問?”他的聲音十分溫柔平和,如流水般撫平了李總兵心頭火焰,他稍稍冷靜下來,也察覺到了問題——雖說大鄭朝地方上天天有獻祥瑞的,什麽白鹿白象也非稀罕,可是十三穗的嘉禾終究是未曾聽過的,怎麽這幾位說起來竟毫不動容似的?而且周王不是幾月前便從漢中啟程巡邊,又如何知道漢中府能種出十三穗嘉禾,更如何敢斷言麥穗能生到一莖九穗,乃至一莖十穗?一府數萬頃田地,往往才生一本嘉禾,怎麽他們就似提前已找出來了,隻待上報邀功?難道這嘉禾也是人想種就能種出來的?若有個人想要祥瑞就能種出祥瑞,豈不是個神仙了?周王難不成真是天命所歸,被貶到邊關還能遇見個神仙助他?李總兵也是世襲將軍,自小在京師武學校讀書長大,輕易不信僧道之言,當此時也不由得有些迷信,壓著嗓門問道:“王爺莫不是在漢中有所遇合,遇著了一位能種嘉禾的隱逸高人?”高人是高人,但不隱逸,挺出名的。周王頗有些驕傲地介紹道:“正是咱們大鄭第一才子宋三元。今年他到漢中府便親事農桑,試出了幾種神異的肥料,以那三種肥料混合施地,便可促水稻分蘖抽穗,一莖生出多枝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