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閣老下意識罵了一句:“你都到這時候了,怎麽還隻想著宋時!”罵完之後,又煩惱正事:“咱們家中隻有你一個出息的子弟,你若請辭,將來咱們家還有誰能留在京中?這般做未免損失太重,可有別的辦法?”桓淩神色如霜,淡淡道:“隻聞以上,不聞以下。”昔日司馬昭使賈充弑殺高貴鄉公曹髦,陳泰勸他殺賈充以謝天下,司馬昭不舍,更問他法,陳泰便答了這句話。隻怕他一個人辭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牽累周王殿下。桓閣老也讀過《三國誌》《世說》,一聽便知這段典故,也聽明白了孫兒背後未盡之意。他坐在桌前看著桓淩,久未作聲,那張原本保養得光滑紅潤的臉龐卻像塗了臘渣般萎黃,目中紅絲密布,看得桓淩擔憂不已,起身吩咐人尋太醫來。桓閣老卻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聲,聲音萎弱地說:“不必叫人來,我沒事。你說得對,隻聞以上,不聞以下……你一個四品僉都禦史給得了什麽交代,要交待也隻能老夫交待。”第124章 內閣學士固然是這一朝權位最高的幾人之一,但閣老辭官時也可以無聲無息。桓閣老當即上了奏章, 隻說自己年邁不堪為官, 願告老還鄉, 長子通政司參議桓敬也要服侍自己歸鄉養老,故而一並請辭。他長房那三個孫子中, 因長孫桓升還在國子監坐監,就留在京中,二孫兒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並帶迴老家, 以免他又在京中鬧出什麽亂子——兒女都是債, 孫兒孫女也是債。他半生雄心壯誌化作流水, 心氣頹然,也沒什麽精神與同僚、故友周旋, 上本後便迴家指揮上下收拾行李。桓參議與桓淩這兩個做子孫的也照樣上了請辭的奏章, 但因有桓閣老在前頭撐著, 天子亦會給些麵子, 不必寫明辭官的緣故,隻上這道本章, 等聖上發落就是。李氏夫人看著院裏院外忙忙碌碌收拾東西的下人, 欲哭無淚, 低聲與丈夫商量:“咱們就不能不辭官麽?現在外頭都傳遍了元娘她訂婚的宋大人跟淩哥兒相好的事, 皇上也知道, 那咱們老太爺怎麽就不能拿這話辯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會幫咱們……”桓參議怒道:“糊塗!這是元娘怎麽入宮的事麽?這是針對周王而來的!咱們家出了這麽大的紕漏,給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潑天的大禍, 你們女人家還隻想著什麽情情愛愛!你快些收拾東西,帶著清兒、文兒迴鄉,爹與我、淩兒能不能走,還要看聖上發落呢。”他也愁得連連歎息,發作了老妻,又跑到父親書房外轉圈,卻不敢進去。桓閣老並不召他,也不去見親友故舊,更不理馬尚書子弟在門外遞上的拜帖,隻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反思舊事。若當初不曾指望入閣,好好兒地把孫女嫁給宋時,又豈會有今日之禍。那時節他孫兒爭氣,孫女婿又是個三元及第的當世賢才,他哪怕不能入閣,隻當著禮部侍郎,也有一身人脈可以將這兩個孩子扶持起來……那時節周王安安穩穩登基,他們家雖不做不得皇親國戚,也有前途無量的佳子弟在朝,如何會落到今日這淒惶待罪的下場。他越想越揪心,又恨自己一時貪念走錯路;又盼著能順順當當辭官,將這樁彌天大禍壓下去;深心中卻還是盼著聖上能挽留,再在朝中多任幾年閣老。他這麽糾結著,險些給自己糾結出病來,幸好當今天子體貼下情,他替一家人遞上奏章不久,宮中就有批複下來——直發中旨,許他辭官歸鄉。給支路費三百兩銀,綠呢大轎、轎夫六名,仍授金紫光祿大夫散職,辭官後俸祿封賞一如在朝時。聖旨中也允許他長子桓敬歸鄉侍奉老父,同樣賞給轎夫、金銀,但並不剝除官職,而是許他在鄉裏冠帶閑住。至於桓淩,卻不許辭官,仍須在都察院任職,協辦邊將馬誠等人之案。===================消息傳到外朝,宋時的副座師、侍講學士曾啓便把這消息告訴了他——畢竟如今人人都知道他跟桓淩兩情相悅,桓閣老最後都妥協了,哪有情郎家出事不告訴他的?先是皇子被發往宮外,後來是一個閣老、一個皇子妃的外家要辭官致仕,聖上竟直接發中旨同意了。宋時聽到這消息簡直覺得魔幻,問曾學士這個素日負責擬旨的中樞要員也得不出答案,就想請假迴去問問。曾學士雖肯體諒他的心情,卻也不肯答應,隻勸他:“如今周王被貶,桓家又是皇子妃外家,雖然宮中與內閣沒傳出什麽消息,但必定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桓老先生是自家辭官的,聖上亦加優恤,又留了桓禦史在朝,你這樣匆匆前去,倒似他家無辜獲罪似的,有傷天子聖德。”宋時無話可說,硬熬到晚上散值時候,班也不加了,叫個人給家裏送信,匆匆打馬直奔桓家。原本一個管束得嚴嚴謹謹的閣老府,如今卻人心倉皇,門口看管的家人也心浮氣躁,說是進去替他通傳,半天也不見人影。他索性也不等人迴來,直闖進府內,熟門熟路地走進了桓淩住的,也是他曾經住了許久的院子。院內燈火寥落,人聲悄悄,正好看到桓淩站在疏落燈火間,半個身子被燈影籠著,竟顯得有些單薄可憐。宋時心裏迸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迴過神來,就已經衝上去將他摟在懷裏了。雖然桓淩比他略高一點、略壯一點、但腰還是挺窄的,攏在懷裏毫不費力。他將桓淩的頭也按在自己肩上,柔聲安慰:“你心裏不痛快,隻管哭出來吧,有我在這裏,不要緊的。”院裏其實還有家人小廝在灑掃收拾,他眼裏卻隻看見了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師兄,不在乎周圍人的眼光。——大朝會上六部九卿百十號人都看過了,還怕這幾個人?他抱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甚至想讓桓淩偎在他懷裏縱情痛哭一場。當然桓淩沒哭出來,而是抬起頭來吩咐:“你們先下去,我與宋大人有話要說。”眾家人不敢看他們,都拿了東西出門,將院門從外頭關上。桓淩反手摟住宋時,將他揉進自己懷裏,深深吸了口氣,低聲問道:“你怎麽來了?我家如今正亂,你這時候過來,反而是牽扯到你……”還怕什麽牽扯!都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出櫃了,人都進了他們宋家祠堂了,說多少句“不牽扯”,還真能不牽扯了嗎?宋時拉扯著他迴到房裏,強勢地說:“你家出了什麽事不能和我說,張口就牽扯不牽扯的?如今是你拜過我家父母高堂,進過祠堂,按俗禮算來也是個出嫁男了,你再說一句牽扯不牽扯,明天我就當朝上書,說娘家的事不該連累你一個出嫁男兒!”……他說得認真,話語其實可笑,桓淩卻聽得一陣陣心口發酸,咽了咽湧上喉頭的酸澀才道:“我如今已不是閣老的孫兒了……”宋時“嘖嘖”一聲,正想反駁他幾句,告訴他自己不是隻看身份的人,卻聽耳邊傳來一句:“隻得等著你當上閣老,再做閣老契兄了。”“……義兄。”或者家眷也可以,當然要自稱夫人他也不反對。宋時嚴正地糾正了桓淩的說法,但看他還能開得起玩笑,也稍微鬆了鬆心,留意到了別處:這屋裏門窗緊關著,四下清冷沉悶,燈燭都沒點幾隻,昏昏暗暗的叫人壓抑。桓淩這一下午說不定都悶坐在屋裏,也不知吃沒吃飯,休息沒休息。他便問出來:“你晚上吃飯了麽?這一下午就在院子裏幹待著?我雖不知你家出了什麽大事,竟要一家辭官,可越到這種時候,越得好好攝生調養,身體是革……是擔當大事的本錢!”桓淩這才想起要吃飯的事,反過來問他:“你可吃過東西了?如今家裏正忙著收拾行裝,三日內必定要起程的,忙忙亂亂的,我叫人去廚房隨意拿些東西吧。”他出去一趟,不久便有家人從廚下揀了幾道日常備著的熟雞、熟肉、臘肉、蒸酥果餡餅,又要了壺酒,拿大食盒提迴屋裏,跟二人請罪:“廚下一時來不及辦飯,小的隻取了這些,兩位爺稍用些,小的再去催他們。”宋時擺了擺手:“這些足夠了,我又不是來赴宴的,你家這些已不少了。”他把人打發下去,先夾了些肉放在桓淩碗裏,自己也吃了兩口墊墊肚子,便問周王究竟出的什麽事,竟到了一個皇子被發落出宮,一個閣老要辭官謝罪的地步。難道和他彈劾馬家有關?馬尚書落馬,牽連到周王了?桓淩歎道:“宮裏傳出一句流言,說元娘‘不嫁少年才子,要嫁少年天子’。”宋時後頸頓時乍起一片汗毛——這話說得,簡直堪比萬曆時馮保在李太後麵前進讒言,說首輔高拱曾評天子“十歲孩子,如何做人主”一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