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抄錄副本之後,便將原章遞進內閣,先由四位閣老擬批,這一本恰好落入四輔桓大人手中。桓閣老但看見封皮上“桓淩”二字便覺心跳,揭開封皮見著卷頭題著“劾新調邊防將官疏”幾個字,更覺不妙,不必看後頭便知他孫子是要鬧出大事來。他簡直想偷偷把這奏章塞進袖子裏帶走,然而這彈章又是必須直接進上的,他的手指在奏章邊緣捏了又捏,幾乎把紙邊捏皺了,卻也不敢把它怎樣。隻得看吧。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把折子捧起來細看時,身旁坐著的三輔李閣老卻伸過頭來看了一眼,納悶地說:“這是哪裏出了大事,看桓兄目中冒火,難不成又是邊患?”不是邊疆奏章的封皮啊?難不成是哪裏出了災荒?他看桓閣老嚴肅地盯了半天都沒翻頁,等也等不來他交接折子,隻得自己去看,於是也一眼看見了卷頭墨色濃重的、筆力縱橫的“劾”字。“劾新調邊防將官疏?真是邊關又出事了?”李閣老素來性急,等不到他看完,便就著這姿勢搶先念起來:“臣聞自今年春以來,達賊屢犯山、陝、甘諸省……”這本彈章寫得十分簡練,沒有那些小官為炫耀文筆而作駢句的習慣。開篇直指邊軍之患,邊關危勢宛在眼前;彈劾諸將亦是有理有據,並非簡單風聞而奏,竟將其家世、履曆、交遊狀況列得清清楚楚,連同某日到某處花費若幹銀兩也細細羅列出來。縱是世襲勳貴、將官子弟,俸祿也有限,那些銀錢來曆亦有可查之處。桓閣老越聽心中越冷,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給馬家交待,李閣老卻越念越起勁,念到最後一個字仍意猶未足,感歎道:“好!這樣有力的彈章我也多年未見了,邊關連年內外憂不寧,內患未消,卻又要將一群不急國難,隻知花天酒地的庸將送到邊城,豈得不出事?”若待他們掌了邊軍權柄,惹出大亂,兵部上下不得辭其咎爾!次輔張閣老也笑著點了點頭:“這一本呈上,陛下必將追究這等誤國之人,另派良將戍邊,虜寇之危當不日而解,誠是值得慶幸之事。”唯有呂閣老跟桓閣老一樣痛心。桓淩是他心愛的弟子,打從當初桓淩拜見他這個座師時他就覺得此子眼神清正,性情堅毅,是個可以成事的人。後來他雖然自請外放,做了一任通判,卻並非真個自暴自棄,而是在外紮紮實實地造福一地,且又養了講學名士的人望迴來,在文人當中也有清譽。這麽個優秀弟子,他是想好好保存,將來資曆到了再培養做接班人的,並不想讓他硬碰硬地彈劾外戚——當今膝下沒有嫡子,兼著中宮虛懸,將來大位唯落到周王身上方是正統,這馬家不是外戚而勝似外戚。這本彈章上去,馬家必定記恨,便是周王心中也難免不悅。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又似有彈壓諸王之意,倒還不妨事,但大鄭自太祖以來曆代天子也都非長壽之人,萬一哪天宮車晏駕……他這位弟子雖是周王妃的嫡親兄長,可後宮中自然不乏佳人,周王妃又不是沒有堂兄可加恩,他自己的前程卻難保證了。呂首輔暗歎一聲,看向臉色黯淡的四輔,倒生出幾分相憐之意,搖搖頭道:“將這份奏章放上去,由陛下裁斷吧。”無論彈劾結果如何,言官畢竟不會因言獲罪,他們兩把老骨頭在日還保得住一個孩子。這本彈章就叫李三輔擱在最上頭,別人倒也沒去管他——既是攔不住要進上,擱在哪裏都是一樣的。內侍來取走批過藍的奏章,剩下的便隻有等了。四位閣老隻情等待,都察院裏的桓淩卻不隻是等,還要想應對之策:應對陛下召見,應對祖父斥責,應對小妹怨恨,應對周王不滿……等到下午午朝過後,一道上諭便傳到都察院,召桓淩覲見。他擱下手中紙筆,整整衣冠,袖了這些日子整理好鎖在自己值房的證詞,沉著地隨著總管太監入宮。新泰帝每五日上一次早朝,桓淩在京時一直做言官,位在百官前列,也算是常見禦顏,在妹妹嫁與周王時也曾進過內廷,故此見駕時進退行禮十分端莊穩重,並無失禮之態。他跪在禦前十數步外的地磚上,俯身說道:“臣戶科給事中桓淩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新泰帝手握奏章,向他微微揚手,問道:“這本奏章是你寫的?你從何處得知這些將官之事的?”一旁的首領太監便提醒桓淩起來迴話,桓淩站起身來,落落大方地答道:“臣正是端五節前到城內靈泉寺遊玩,見一戲班子唱得好,問其來曆,則答曰是世襲指揮使潘某家中所養戲班。數問之下,則知潘某父子僅襲祖上蔭功,不僅未曾經過戰陣曆練,弓馬亦極生疏,多年來沉浸戲樂中,既不知兵也不敢戰。他垂眸看著腳前幾塊地磚,神色淩厲,聲音卻還沉穩如昔:“不久便是夏收,八月又是秋收,草原天寒糧少,之前又嚐了搶掠中原的甜頭,秋收前後必有再犯之舉。臣隻怕這樣的將官調往受虜賊襲擾之地,一旦虜寇入侵,難免又要重蹈今春邊塞諸城被賊所破的惡果!”他說得鏗鏘有力,座上的新泰帝不由得微微頷首,卻壓了壓嗓子,沉聲問道:“你身為戶科給事中,隻宜糾查戶部之誤,如何查到兵科所屬將官頭上?是誰教你行此越權之舉,誰替你尋來這些人的履曆!”桓淩低了低頭,掩飾住嘴角沒來由綻開的一點微笑,莊肅地答道:“臣當初在汀州府通判任上時曾學過些斷案、捕拿盜匪的本事。查此事時是先知道了潘家之事,從他家關聯之人查起,亦有兵部用將奏章、戶部與兵部出入帳目可循,一點點牽出奏章上那些將軍的。”這些“走訪調查”的法子還是他剛到汀州府時,時官兒怕他不會辦案,特地到府城相陪,旦夕相處間慢慢教他的。雖是在禦前奏對這樣嚴肅的場合,隻消想起宋時,桓淩就忍不住心中快活。天子聽說他這私訪查案的本事,也自生出了幾分好奇,命他細細將自己查訪的過程交待出來。桓淩便把自己實地走訪調查諸將的過程細細講來,並從袖子中掏出自家留存的證據,念了上頭記錄下的詳細時間、地點、事件,講解自己是如何從比對出想知道的細情。還有些暗中取來的口供,其中幾張上麵還帶著簽押,便拿給首領太監查看。這一番奏對之後,新泰天子看向他時神情中更多了幾分欣賞,聲音也放得和緩許多,吩咐道:“且下去吧,朕自有裁斷。”桓淩依舊端端正正地行禮退下,這半天緊張的禦前奏對都似乎沒讓他感覺到半分疲憊,出門時依舊身形挺拔,神色堅毅。一路上不少內侍宮人目送著他身影離去,而進了翰林院裏,又有一群給事中、禦史如同英雄般迎接他來。他們言官專司彈劾、勸諫,與別的官員不同,都以做孤臣、諍臣為榮,哪怕天子有亂命也要封駁,更不管彈劾的人背靠著哪位皇子。桓淩身為王妃之兄,卻能為國事不計私利,彈劾周王的外家,簡直是他們諍臣的楷模!兵科都給事中與左右兩位給事中自聽說他彈劾了兵部尚書,便都有些慚愧自己隻顧彈劾在外的將領,沒能早早看出兵部之弊,遞上這本該他們兵科先行之本。但如今也來得及,桓淩已然親自入宮答對,開了個好頭,他們也該拿出如刀利筆彈劾兵部尚書監管不利之舉!眾人紛紛迴去寫彈章,然而奏章尚未遞上去,聖上便已下旨,命都察院徹查兵部此次呈上的將官名單,凡有不稱職者,一律奪職,發往偏僻遠方衛所曆練。戶科給事中桓淩糾察兵部疏漏有功,加僉都禦史銜,出京代天巡查受賊寇襲掠最重的陝西邊備情勢。第106章 這一道聖旨來得又急又狠,打得馬尚書半晌迴不過神來。言官彈劾他們這些六部長官是常有的事, 有時他們自己也收買個人彈劾政敵。可到了他們這位置上, 自然在皇上麵前也有幾分薄麵, 總要先留中不發,容他們上表自辯, 哪兒有這樣前腳有人遞上劾章,後腳便讓都察院徹查兵部的?豈止不等他自辯,連這些人也不許兵部自查, 直接就將他們定了罪, 由都察院糾察!桓閣老下午才剛剛過來跟他告罪, 還說要處置好此事,以後管束子弟, 不令他為難……這就是他管束子弟的結果?——兵部上下遭都察院查處, 他這尚書的麵子被狠狠踩在地上, 那憑著他與周王之力才得進內閣的桓侍郎的孫子卻加了僉都禦使銜, 立刻成了清正不阿的禦使模範……這就是他處置的結果!馬尚書年紀雖長,氣性卻還不小, 長臂一揮, 便摔了案上一片書牘。左右侍郎楊榮、王驥與四部主事皆站在堂下勸本兵大人熄怒, 先想想如何在都察院來之前先行查處這些人, 到陛下麵前還有話可分說。馬尚書倒也想先撇清自己, 隻是怕難撇清。他自接著聖旨,便給來傳旨的首領太監塞了銀子,請他幫自己多說幾句好話, 又欲到禦前當麵申訴,可那太監這迴卻不敢收他的銀子,隻看在周王麵子上簡單說了一句“陛下震怒”。陛下震怒,所以不給他這賢妃之父、周王外公的麵子,一定要查到他任用私人的實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