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再是26個字母的順序, 而是按隋唐以來通行的“經”“史”“子”“集”四部分法:經部錄四書五經相關, 另加樂經、小學,總之就是科甲所認的正經學業知識;史部不必說,藏的便是各種正史、雜史, 另外也有禮部藏的朝臣奏章,曆朝政書、職官、會典之類;子部則諸子百家、釋、道、小說、術數、天文之類無所不包;集則是詩詞文曲——辟如他將來要是紅了,隨便編個《宋三元文集》,就是藏在這裏。按著傳統分類,四部之下共分四十四類,比現代圖書分得還細致。他不打算改這點,隻要帶人做出索引目錄,在書上貼上索書號,將來不管誰借了書,對著索書號就能還到正確的地方。若是在編書時有什麽史料或官製、地理之類的硬知識要查,也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對應圖書。曾學士百忙之中看了他的報告,給他批了十刀各色彩紙、二升白麵,並批複了一句:“做事細致用心,這些藏書交到你手中,呂、桓二位學士與我皆可放心了。”忙啊!這幾天又要擬周王到禮部辦差的諭旨,又要擬選秀諭旨,忙得他都騰不出工夫去看近日興起的《宋狀元義婚雙鴛侶》了!這宋狀元就是他們翰林院中人,他的事跡既叫人搬上戲台,他做上司官的怎能不去看看?曾學士對著滿案稿紙感慨一迴,卻沒奈何,仍是得繼續忙公務。到晚上散值迴家路上,卻遇上幾位從教坊胡同過來,正要去酒館吃飯的同年,見著他便說起那出宋狀元的新戲。曾學士聽他們學了幾句打諢的話,便已忍俊不禁,抓著幾人問道:“新戲如何?可比得上《白毛仙姑傳》麽?”若論感人肺腑,激動人心,不如《白》傳,但若論情致纏綿,屢有新異之思,更勝於《白》。一位福建籍的國子監教授朱大人對這部戲評價絕高:“前朝雖常有龍陽斷袖故事,但將其編成雜劇,還編演得如此纏綿緋惻,打動人心的,也隻《宋狀元》這一本了!”同去看過的幾位倒不像他那麽深受地方風俗影響,喜愛男子,卻也對這出雜劇讚不絕口:“的確演得細膩,隻見情深不見情穀欠,比那些見著佳人便要幽會黃昏後,解衣脫履,私訂終身的雜劇高明許多。戲台上安排得也與平常不同,我等從未見過這樣兩人對唱一曲的雜劇,似是添了些南戲的東西在裏頭。”他們平常嫌南戲格調低,不常看,這迴在北曲中聽見些南戲的調子,又見了這種用道具將一個戲台分成兩半,兩個主角分唱一曲的新鮮唱法,卻隻覺著有新意,演出來更添悲情韻致,倒不會嫌它亂了雜劇本色。那位朱教授卻道:“南戲中也沒有這樣演的!我在家鄉聽了幾十年的戲,也是頭一次見著這一台上布置兩個屋的。那前頭的豔段、後頭的雜扮更是色色新奇,賓白的聲氣都和旁人不同的,怎麽沾了宋狀元的戲都這們新奇別致?”豈止是沾了宋狀元的戲,沾了宋狀元之名的球都比別的出奇。他們就當著曾學士的麵議論起來,勾得他心癢難耐,越聽覺著自己想不出那戲真正出彩過人處,甚至想去藏書樓拉過宋時親自問問。可惜眼下宋時正領著四五位庶吉士貓在藏書樓裏編目錄、貼索引條,尋典籍一同搬書到空場裏曬書,一個個忙得腰都直不起來。他正是安排給人家這麽多活計的,再把人拉來談戲,也未免太殘忍。何況宋狀元天天早到晚歸,晚上還要在值房點燈熬夜地寫書目,隻怕還沒工夫看那端午節後才搬演上台的新劇。罷了,別再給他添心事,讓他安心編書目吧。曾學士善良地迴到值房,與幾位同樣從長假後期就開始加班的同僚商量:“從端午起咱們便加值了許多日,連著十餘日不曾休沐,以後眼見得也難有休息的日子。咱們原本是風流翰林,眼見著倒成了山中觀棋的樵夫,連新戲都看不成。何時見了呂、桓二位大人,總得叫他批一天假與咱們。”正是!就是桓閣老的孫子不合在端午長假裏上書,才致令他們這些人也跟著加了班,非得找桓學士要個說法不成!這一科的房考官兼宋狀元的房師曾鶴齡同樣想早些看見這出掛有學生大名的新劇,便與曾副考聯袂出手,趁桓閣老迴院拿文書的工夫請假:“桓老先生可曾聽說,如今外頭有一出雜劇,單寫的令孫戶科桓給事在福建斷案之事?下官有幾名同鄉已在瓦舍看過了,說是演得極像令孫,扮相威嚴俊俏,斷案手法更是想不到的神妙。”桓閣老如今滿腦子不是周王就是皇孫,多餘點工夫要恨自家孫子胳膊肘往外拐,哪兒還有工夫知道外頭興什麽戲?他皺皺眉頭,問了聲“哦”?曾學士便問:“老先生還不曾看過麽?也怪這些日子朝中事忙,咱們翰林院上下在班待命,從過節起連著加值了八、九天也不曾休假,以致老先生連家人的事都不知道了。”老先生自己愛加班,那是內閣重任在肩,可他們翰林院這等閑散的清水衙門,哪兒有叫人連著加班的道理?“這樣連著上值,諸人不聞外事也罷了,如宋狀元他們忙著搬書曬書,成日家沾得一身黴氣,也不得歸家沐浴,有失體統,更有失朝廷給咱們臣下每五日一休沐的本意。”他們可已經連著許多日子不曾休息了。桓閣老總算明白了他們在想什麽,心中不快,皺眉道:“平日翰林院清閑,呂學士與老夫也不管你們幾時上值、幾時歸家,怎地這才多值了幾天便要抱怨了?朝廷休假自有製度,豈容得你們討價還價!”他數落了幾句,又怕說得太重失了人心,又安撫了一句:“這迴休沐日便不加值,由得你們迴去歇息,看戲也好、雜劇也好。隻不要在我麵前提什麽雜劇,這種市井編演出的故事我也不認他當真的。”眾人算著離下迴休沐還有七天,心下泱泱,卻說不轉桓侍郎,隻得又迴去幹活去了。桓閣老迴到家中,仍是見不著他二兒子留下的那個糟心孫子,也懶得問他,把老實聽話的大孫兒叫來問道:“你可知外頭有出雜劇是演你堂弟的故事的?”桓家大哥自來在祖父嚴訓下長大,恭順得緊,垂手答道:“是有出新戲裏演到了三弟,卻並非演他的故事為主,隻在前頭的豔段中有他斷案。那豔段演得誠為可笑,是講兩個販絲綢的夥計推車出門,路上一個叫王德成的夥計推車不穩軋了丁文元的腳,那丁文元當場叫起‘軋我腳了’、‘軋我腳了’……”他說著說著就忍不住要笑,桓侍郎聽他講得磕磕絆絆的,半晌也沒聽出什麽好笑的地方,忍不住揮手打斷:“罷了,你隻不用再學說,隻與我說說這戲是哪個班子演的,在哪裏搬演吧。畢竟是有你弟弟的名字,他又是個給事中,豈容市井中人戲謔!”他孫子怕惹得祖父不悅,訕訕地說:“就在西瓦子裏進去左手第三座勾欄,每日辰末開演,演到下午。那班主姓李,說是保定來的,班裏人唱雜劇的口聲倒都是京腔京調,沒有那鄉下人的聲氣……”他說著說著,見祖父似乎不大愛聽,忙把幾句沒出口的誇讚疾咽下去,隻撿著要緊的說:“他們演的劇叫《宋狀元義婚雙鴛侶》,瓦子外掛著半個門扇大的招子,上畫一對兒少年書生,到那兒就看見。”桓侍郎聽見“宋狀元”三字,臉色越發沉凝,眯著眼問大孫兒:“他是日日都在那裏搬演?過幾日旬休時,你陪我同去看一眼。”又跟宋時有關,這已是第二部 戲了吧?第一部給他賺了個救急救難的青天公子之名,第二部又想給他賺什麽?他倒要看看那戲裏演的什麽,能勾搭得翰林院諸人急著休沐,又讓他這嘴拙的孫兒提起來都快成了話癆。 隻是宋時鄉裏人吹捧他也罷了,若有那等故意演他孫兒、他桓家不好的地方,便叫人將那戲班子趕迴保定,著地方官府看著,永不許唱這戲!到得五月十六休沐之際,桓閣老便換上京裏一般老員外的服色,帶著孫兒往西瓦子看那出攀扯他孫兒的雜劇。才進了瓦舍,還未交那座勾欄,便見著幾個頗為熟悉的身影——不光有翰林院的,還有他在朝會上、禮部常見的人。還有些似乎曾在某處見過,隻是不夠熟悉,想不起來是誰的,他也都暗暗看了幾眼。而後壓低鬥笠,叫家人擠到勾欄的柵欄門外,給足了幾人的看戲錢,帶著孫兒進了門。他們到這瓦子的時辰已是相當早了,又有仆人早早過來排隊,到他們進場時也已坐滿了大半的場子。桓大人想花些錢與人換好位置都沒換成,隻得坐在稍遠處,眯著眼打量戲台。坐下之後隻見人如流水般往裏進,不多久那空著的位子便都坐滿了,從戲台左側入場門後走出兩個力夫打扮的人,一個鼻間抹著一點白;一個滿麵塗黃、鬢雜白絲,推著個獨輪車。出場時兩人並排而走,走到台前,那醜角兒忽然跳起來叫了一聲“軋我腳了軋我腳了”,罵那年長的白長這麽大個子,推車不看路。那年長的也生氣迴罵,兩人爭了幾句,竟要上衙門。桓侍郎心知這戲裏有他孫兒斷案,說著不愛不愛,心裏也難免有些期待。正待直起身細看,台下已是山崩海嘯般的掌聲響起——用掌聲表示喜愛的用法兒,還是宋時在福建弄出來的。他那點兒期待都化成了挑剔,指著台下問:“這有什麽可笑的?因何如此大笑?”他的管事之前看過這相聲,看到這裏就想起兩人接下來被銬在凳子上,初初還敢硬氣吵架,後頭就要為吃不上飯而改口認盟兄弟的情態,掩著口兒一麵笑一麵給桓侍郎講解。桓侍郎坐得靠後,一場下來隻聽得笑聲不斷,鼓掌聲亦是一浪高過一浪,別的都沒看全,隻看戲裏扮的孫子出場時硬比別人高過一頭,走路邁著方步,極有官威,極為穩重。